沈瀛隻當不知這血的存在,也不知宋域的怒從何來。
宋域深呼吸一口氣,努力克制住自己此刻的情緒,沉悶地說:“你跟我過來。”
說完,他不等着沈瀛,自顧自地與他擦肩而過,疾步如飛地走向他開來的車。
沈瀛緘默了幾秒,轉身沿着宋域走過的路,慢慢吞吞地朝他靠近。
坐上車,安全帶還沒系好,車輛就猛地彈射起步,奔向城區的醫院。
沈瀛悄無聲息地瞥宋域一眼,見他面色陰沉,下颌角緊繃在一起。
他無話可講,掏出口袋裡剩餘的紗布,一圈圈地纏繞在手臂上,以免血液滴落在車内。
宋域冷哼一聲,夾槍帶棒地說:“原來你還在乎自己的身體。”
沈瀛誠實地說:“沒有,我隻是不想污染你的車。”
宋域被氣笑,都這種時候了,他居然還能說這樣的話。
“我在乎這點嗎?”
“……”
返回新城區的路上,沈瀛安安靜靜地坐在副駕駛裡,他的背挺得非常筆直,像是脊椎處被強行架了一塊硬邦邦的鋼闆,雙眼平視擋風玻璃下飛逝而去的路,神情平靜無波。
除去胳膊上清晰可見的鮮血暈染開的痕迹,從表面望去,完全看不出他險些喪命于一個廢舊的火葬場。
宋域鬼使神差地通過後視鏡去看沈瀛的傷口,血的顔色鮮紅,他的心頭升騰起星星點點的煩躁情緒。
甚至這種明知不善的情緒,有着愈演愈烈的陰鸷苗頭。
他難受地扯開上衣的兩顆扣子,按下窗戶,擁有結實肌肉的胳膊搭在窗框上。
風湧進車内,吹亂了宋域細軟的發絲,可眼下他并不想去理睬這些有的沒的,隻想找個無傷大雅的方式敗敗火。
兩人在逼仄的空間裡沉默良久,沈瀛壓根就沒有想要開口說話的想法,宋域在這種郁悶的環境下憋得肝疼。
車子在寬敞的大道上轉了幾個彎,宋域眼尖地瞥見路邊挂着一家藥店的名字,緩緩将車挪向了一側,最後在馬路旁将車停下。
他一言不發地解開安全帶,伸手推開門,提腳下了車,他背對着沈瀛,在沈瀛的視野盲區吐出一口積壓許久的悶氣,步履匆忙地朝藥店走去。
像是在逃避,又像是在局促。
沈瀛微微偏頭,凝視宋域鑽進藥店的背影,見他與櫃台的店員聊幾句,被領着朝深處而去。
疲憊地閉上眼,雙唇緊抿,仰頭躺進座椅,另一隻完好無損的手臂擡起,一寸寸插進自己柔軟的頭發裡,腦海中思緒萬千。
片刻後,宋域一隻手拎着一個袋子,從亮堂堂的藥店裡走出來,他挂在臉上的表情像是一張撲克牌,看不出來他眼下具體是個怎麼樣的心情。
或差,或非常差。
宋域繞回駕駛座,打開車門後彎腰鑽了進去,面無表情地将袋子擱置在腿上,單手從裡面拎出一瓶藥水,指縫内還夾帶着一大包棉簽。
沈瀛聽見聲音,一點點睜開眼。
“胳膊過來。”宋域聲音沉悶,好似暴風雨前蒼穹之上的滾滾天雷,他輕松擰開藥水瓶的蓋子,掏出一根幹淨的棉簽塞進去。
沈瀛說:“給我就行。”
“你可以?可以什麼?是可以三番五次地去糊弄我,還是可以陽奉陰違地逞能?”宋域雖然強壓着滔天怒火,但還是忍不住冒出點黑煙去劈頭蓋臉地質問沈瀛,“你知不知道,這子彈要是再準一點,救護車都不是給夏天叫的,而是給你叫的,我他媽真是……”
他咬牙切齒地瞪着沈瀛的傷口,沒有再說下去,既找不到合适的詞來作為後綴,又舍不得再繼續罵下去。
這種進退兩難的境地就好比深夜輔導熊孩子功課的操心家長,揍又不敢下死手,不揍又鬧心不過,橫豎都是氣急攻心到要連夜叫救護車的發展方向。
沈瀛抿抿唇,眼睛轉向别處,含糊地說:“這個辦法雖然費力,但我有把握。”
宋域嗤笑,“有把握?你嘴裡就是不對我說什麼真話,你拿一個假計劃來騙我,把我騙到動彈不得的位置,即使知道你在危險的中心,也無法第一時間趕到。”
他死死盯着沈瀛的眼睛,毫不掩飾其中的戲谑,也不知道是在嘲笑沈瀛的老謀深算,還是在嘲笑他自己的上當受騙。
沈瀛清晰地感知到宋域的眼神,卻不敢去看,沉聲道:“這是個意外。”
“意外?意外個屁,”宋域冷哼一聲,擡手一把拽過沈瀛的胳膊,刻意去抓那處皮開肉綻的傷口,卻還是控制了力道,“那不是超市裡賣的塑料玩具,裡面裝的更不是BB彈,你……你就不能讓我省點心嗎?”
沈瀛微微蹙眉,但至始至終未說些什麼,甚至連對疼痛的呻吟都沒從牙縫裡擠出一星半點。
小懲大戒明擺着在沈瀛身上不起作用,宋域無可奈何地卸下了攥住他胳膊的力道,用沾着藥水的棉簽在他傷口上輕手輕腳地滾動。
“疼就跟我說。”
“……”
宋域掀起眼皮,問道:“不疼?”
沈瀛淡漠地說:“還好。”
“……真是敗給你了。”宋域氣得咬牙切齒,憋着一肚子火卻還是低下頭,動作輕柔地擦着藥。
這一刻,沈瀛隐隐地嗅到他抑遏而内斂的松枝香,交織着微弱塵土的甯靜。
他的視線看向宋域在他面前彎下的頭顱,順着優越的眉骨緩緩往下探去,宋域的兩條劍眉微蹙,兩片薄唇不悅且無奈地貼合在一處。
不知道為什麼,沈瀛覺得被宋域碰觸過的肌膚正在被烈火燒灼,燙得他眉心都難以舒展開來。
漸漸的,亂七八糟的複雜情緒似濃霧般侵入了他的大腦,擾亂了他的思想,時間與空間在這裡都喪失了存在的意義,一切都向着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面橫沖直撞。
沈瀛的餘光瞥見放在一旁的煙盒與打火機,腦海裡浮現出宋域與他母親的電話,不禁陷入沉思——
或許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也或許是衆多的糾葛淩亂不清,這人突然地闖入我的生命裡,從始至終都不是在扭轉我,而是在摧毀我、重塑我,大刀闊斧地在我深沉不可視的世界裡斬開一道罅隙的口子。
從此,我是我,但又不再是我。
宋域沒有注意到沈瀛複雜的目光,認真處理好沈瀛的傷口,用紗布綁一個醜醜的蝴蝶結,又冷臉叮囑道:“這些是創傷藥、紗布、碘伏棉簽,三天換一次藥,我會打電話監督你的。”
說完,他開始收拾東西,全部塞進印着藥房名字的塑料袋裡。
忽然,沉默寡言的沈瀛猝不及防地主動開了口,“宋域,你是真心實意的嗎?”
宋域頭也不擡,“怎麼,擔心我會害你?”
沈瀛不鹹不淡地說:“不是,我是想問你在喜歡我這件事上,是不是真心實意。”
宋域的動作猝然僵了一下,生硬地扭轉過仿佛機械零件組裝的脖子,錯愕地凝視身邊人毅然決然去放手一搏的情緒。
傍晚的太陽從雲層中嶄露頭角,攜着1.496億公裡的光透過車窗玻璃照進,它們紛紛散落在沈瀛精緻的面孔上,将他的五官顯得更加精雕細琢,驚為天人。
沈瀛盯着他的一舉一動,又耐着性子問了一遍,不過措辭與之前不同了,“宋域,你是喜歡我嗎?”
“……啊?”宋域被沈瀛折騰得膽戰心驚,努力分析着沈瀛這兩句背後的含義。
說真的,沈瀛這人的行為舉止在某些時候太難以捉摸了,脫口而出的每一句話都值得去細細揣摩真實意義,譬如付莺案件裡A大校園時他說的兩枚子彈,又譬如不久之前他故意隐瞞的真實計劃。
在宋域的迷茫裡,停在對面的車亮起了車燈,沈瀛被突如其來的光明灼了眼睛,本能地眯一下,仍以一種鎮定自若的态度對宋域說:“剛才我沒斟酌很久,大概不到兩分鐘而已。”
沉默裡,車外突然開始刮妖風,吹得樹枝吱呀作響。
宋域緊張得不敢動,驚恐萬狀地等待沈瀛接下來的話,“……”
“你如果頻繁和我打電話,好像并不是非常方便,”沈瀛明顯覺察出宋域臉色的古怪,頓了頓,又接着說,“如果你不介意,這段時間我能去你家嗎?”
很久,凝住的呼吸重新出現,宋域的神志從巨大的刺激中緩慢恢複一點,“剛才風大,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這段時間我去你家吧。”沈瀛說。
他非常自信,宋域不會拒絕,于是話也從請求變成了通知。
宋域的喉結滾一下,聲音啞着說:“好。”
彼時風動,此時心動。
彼時雲上破光,此時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