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瑞二十六年,東宮。
李願倏地從一片混沌的夢中驚醒,張口喊道:“母後,母後!”
榻邊守夜的宮女聽見動靜,瞌睡立馬跑了,掀起床帷問道:“殿下,您怎麼了?”
李願癡癡地從榻上坐起,後背被冷汗浸濕了,瓷白的臉上不知是汗還是淚,在燭火下濕漉漉地閃着光,“……母後呢?”
宮女疑惑不解,卻還是回話道:“天還未亮,皇後娘娘應是在鳳儀宮中安睡,殿下是想見皇後娘娘嗎?”
李願緩慢地眨了眨眼,聞言,一聲不吭地躺了回去,目光直直地望着挂滿錦囊的帳沿。
宮女原是在庭院打理花草的,托人手不足的福,前幾日被調入了内殿,今晚是頭一回給主子守夜。她看出李願的不對勁,又想起近來宮裡似是而非的傳言,不安地咽了咽口水。不敢出聲打擾,但就此退下也覺得不妥,躊躇間,寝殿外的大宮女秋梧帶着一盅湯藥進來了。
秋梧似習慣了自家主子夜裡的折騰,神情如常地對宮女道:“你下去吧,今晚我來守。”
宮女松了一口氣,應諾後,忙不疊退下了。
待寝殿的門合上後,秋梧悄步來到榻邊,聲音輕柔地哄着榻上的女子,“殿下,奴婢讓人熬了安神湯,您喝一些好嗎?”
李願的視線半晌才移向秋梧,認出她是自己的貼身侍女後,語氣毫無起伏地問道:“你也死了?孤記得你在宮外還有兄嫂,他們會來給你收屍嗎?”
秋梧起初聽到這番話時,以為是自己哪裡犯了忌諱,惹得李願要殺她。後來才曉得,李願這是被夢魇住了,分不清虛實,說的話也是轉頭就忘。她一顆懸着的心這才慢慢落了回去。
但沒過多久,不隻是她,整座皇宮上上下下的人,心都提了起來。
隻因,李願這一夢恍若丢了神智,不僅不識年月,不知饑渴,還開始胡言亂語,多次聲稱自己已經死了。
太醫院裡幾乎每位太醫都來瞧過,各種各樣的藥方開了厚厚一疊,不但沒用,反而讓李願越吃越消瘦。于是,依佟皇後的意思,和尚道士也輪番以祈福為名被召進宮,念經打坐,擺陣施法,東宮被煙熏火燎了整整七日,依舊不見成效。
漸漸的,皇太女患有癫疾,弘德帝打算廢儲另立的消息在京城裡傳開了。
作為東宮的大宮女,秋梧自然清楚自家主子并沒有到世人編排的“瘋癫不治”的地步。李願病後,雖然時常發愣,言辭怪異,但與其說話時,三句話裡也能應上兩句。在秋梧看來,太女殿下不過是因精神不濟稍稍變了性情罷了。
想當初,人人都誇贊李願仁厚有禮,舉止端莊,而如今,竟在她病弱時争先嘲諷譏笑,恨不得立即将她從皇太女的位置上拽下來。秋梧每每想到這,又是憤恨又是心酸。
“殿下,喝一點吧,您整夜整夜的不閉眼,身子如何能熬得住?”秋梧扶着李願坐起來,将盅裡的湯水盛到小碗裡,吹涼後才遞到李願手裡。
李願并不抗拒濃重的草藥味,或者說如今的她壓根嘗不出味道是苦是甜。看着秋梧又盛了一碗,并當着她的面喝下後,她也昂首将湯藥飲盡了。而後看也不看藥盅旁的蜜餞,隻繼續盯着床帳上塞滿符紙的錦囊出神。
秋梧默默歎息,在李願的肩上披了條薄毯,自個坐在腳踏邊陪着。
微弱的燭火時而跳動,在層層疊疊的帳幔間照出了深淺不明的光影。
李願就坐在昏暗的陰影裡,一動不動,連呼吸也輕微若無。隐于黑暗中的面容失了往日的靈韻,恍如一隻精心雕刻的木偶,好看卻了無生機。
幾日後,冬末的除夕宴。
皇太女在向弘德帝與佟皇後敬了一杯酒後,就因身子不适,提前告退了。
朱雀殿内前來赴宴的皇室宗親與文武百官,不少都盯着右首空出的席位若有所思。
顧玉山的位置離空席不遠,他獻了禮,又說了長篇大論的吉祥話後,就開始自斟自飲,不覺間灌下了大半壺酒。
後邊的黃詹事看見這一幕,借着勸酒湊近,明明是站着,腰卻彎得比坐着的顧玉山都低,“顧大人,今日是佳節,為何愁眉不展啊?”
顧玉山酒量雖好,但貪杯之後,難免也想一吐心中的憋悶,冷哼了一聲道:“還不是為了兒女債。古往今來,都說兒女是讨債來的,而今一看,還真不假。”
黃詹事眼珠子轉了轉,捧着笑道:“顧大人這話倒讓下官汗顔了。全京城都知道,大人的兩位公子德才兼備,千金更是才貌雙全,京城哪戶人家不羨慕大人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