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内的争議并未傳出去,不論是議事的官員,還是中途進殿伺候的宮女們,都明智地選擇了守口如瓶。
畢竟牽扯到軍政之權與皇室公主,在弘德帝做出決斷之前,要是因為話多把自己牽扯進去,就是平白一場無妄之災。
是以,隔天安成公主進宮為親子求情,直奔東宮而去時,壓根不知道李願也是主張重懲崔汾的一位。
東宮門庭冷清,無人清掃的落雪幾乎淹過了腳踝。一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趟着雪上門,卻被晾在了緊閉的宮門外。
安成顧不上規矩,遣人上前叩響了朱門上的銅環。連叩了十多下,終于有應呼聲從裡邊傳來。
是一個年歲不大的小太監,他飛快地瞄了幾人一眼,彎腰行了禮,恭恭敬敬地道:“公主,太女殿下身體欠安,不便見客,公主請回吧。”
“太女昨日尚能進出崇政殿,怎麼今日本宮一來,她就欠安了?”安成公主一心隻有即将被押送入京的愛子,根本不信這番說辭。
“殿下的确久病不愈,奴才不敢胡說。”小太監低着頭,說完就要推上宮門。
安成公主嫁入将門三十年,在崔家向來說一不二。可今日進宮先是在雪裡等了半晌,而後人都不曾見到,就被小太監随口打發,以她的性子怎能忍得了。
“本宮是皇太女的姑姑,皇太女病了,本宮自然要親身探望。快滾開,否則本宮治你個不敬之罪。”說完,她一腳踹開了小太監,風風火火地往東宮裡去。
小太監捂着肚子爬了起來,愁眉苦臉地跟在後頭,倒是沒敢再阻攔。
安成以為說皇太女病了是下人随口搪塞自己,沒成想,進了寝宮的内殿,還真聞到了濃濃的藥味。
眼前的宮殿隻開了一扇宮門,沒有點燈,從外望去,隻覺得深如淵潭。
舉步踏入,殿内一片寂靜。暗青色的幔帳垂落曳地,拖出幾道長長的陰影。似被茶水潑滅的瑞獸暖爐倒在一旁,靜靜地散着最後一股白煙。雪窖冰天,黯淡無光,簡直比冷宮還像冷宮。
安成一進來就頓住了,環視了一圈後,慢慢走向書架後邊,看見了躺在貴妃椅上的李願。
與往日端莊知禮的做派全然不同,她面前的李願,披頭散發,素面朝天,正望着牆上一扇閉合的窗子出神,對她的到來毫無反應。
難不成真如傳言所說,得了失心之症?
“殿下?”安成自己撿了張椅子坐下,揮退了帶來的侍女,半好奇半疑慮地盯着李願看。
“太女殿下?允慈?”她又喊了好幾聲,榻椅上的人終于有了反應,卻也不應聲,隻是轉過頭靜靜地與她對視。
那是一雙平靜淡漠,卻又格外透徹的眼眸,一眼掃來時,仿佛能洞穿人心。
安成公主心頭一跳,下意識避開了李願的目光,同時也否認了先前的猜測:這可不像是瘋子會有的眼神。
僅一照面,安成的氣勢就矮了三分。她自然也擺不出長輩的架子了,隻得換個法子,賣起了慘。
“允慈,你可要幫幫你汾表哥啊。他外任為官,一向為百姓勞心勞力,哪知如今竟遭了小人的算計,不僅誣陷他貪贓枉法,還要将他押到京城受審。”她捏着帕子壓了壓眼角,神色哀戚道:“春寒未消,路遙千裡,我隻怕他撐不到回京啊……”
“允慈,你知道你汾表哥的為人,他不好金銀俗物,膽子也小,怎會貪贓呢,這其中必有隐情。”安成一口咬定崔汾不會收受賄賂,又說江州刺史與崔氏曾有舊怨,定是他出于報複,暗中指使江州官員構陷崔汾。她今日前來就是想請李願出面,說動弘德帝嚴查江州刺史。
李願聽完搖了搖頭,收回了視線,歎道,“姑母,與其拉孤與江州刺史下水,不如回府寫封家書,勸崔侯卸甲歸田吧。”
她說得很直白,直白到安成公主尚來不及辯駁前半句,就被緊接着的後半句話吓得面無血色。
“……殿下此話何意?難道說這是陛下的意思?可崔家世代忠良,我夫更是辭别家小親眷,鎮守了西涼近二十年啊!陛下怎能、怎能……”安成坐不住了,她知道所謂功高震主,飛鳥盡良弓藏,可是她從未想過,涼州至今尚未太平,弘德帝居然就容不下崔家了。
來這之前,她惦記的隻是長子的安危,這會兒得知,一樁貪污案的背後也許攸關着整個夫家的生死,霎時間,眼前發黑,腿腳發軟。
“那是他的妹夫,他難道還信不過自家人嗎?”安成顫着聲音,保養得宜的臉上忽顯了老态。
李願沒說話,也沒打算解釋弘德帝對崔家還有四分舊情六分忌憚,并不會急着借崔汾的案子發落整個崔家。
她為所謂的帝王多疑、皇權制衡而疲累,念及她這位姑母子孫死絕的下場也算凄涼,才為她提出了這個一勞永逸的法子。
至于安成信或不信,聽或不聽,就與她無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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