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綠的茶水在黑陶羅漢杯裡散着淡淡的茶霧,雙手捧杯,清純柔和之氣迎面襲來,醒目提神。
穿着灰色僧袍的老和尚抿了一口茶,閉着眼咂了咂嘴,贊歎道:“好茶,好茶啊。”
說完後,他睜開了眼睛,蒼老的臉上唯獨這雙眼睛亮得出奇,一眼看去,既通透如稚童,又從容似耄耋,“施主可嘗出了世事福禍相倚,正如這茶苦有回甘?”
茶桌另一側的少女端起了茶杯,學着他的模樣,淺抿一口,閉着眼睛回味了一會兒,然後誠懇地道:“不苦也不甜,是不是茶葉放少了?”
老和尚哈哈大笑了兩聲,笑完給自己又倒了一杯,贊歎道:“施主大慧,一眼就看透事情的本質,了不得,了不得咧!”
被誇贊的顧妙冉汗顔道:“……過獎了。”她隻是精通琴棋書畫數,但獨獨沒學會品茶罷了。
在颍川姚府時,她的幾位表姐妹表兄弟都能對一杯茶滔滔不絕地說上半晌,唯有她以前喝慣了多糖飲料,來到這個時代後也改不了嗜甜的口味,對着苦澀的茶湯,實在不明白好在哪裡。
至于眼前這杯茶,許是真的少放了茶葉,味道輕淺,倒讓她願意多嘗幾杯。
與她對坐的老和尚興緻極好,一邊不時為她添茶,一邊細細地介紹着院裡的一草一木。從草籽樹苗的來處,說到四季該如何照料,又說過不了多久牆角的那棵櫻樹就要開花了。
“佛曰櫻花禅,不過正心而已。順時而開,順時而落,正如緣起則生,緣息則滅。生緣無自相,雖有又常無。有有則非有,無無則非無?……”
顧妙冉盯着牆角深棕的樹看了半晌,終于瞧出了樹枝間小小的綠色芽點。至于什麼緣起緣滅的,她自認是個俗人,俗人又怎能從一顆樹上看出佛理呢。
她原本隻是漫無目的地在寺裡遊逛,外加看看其他人為皇太女準備的“好戲”。不知怎麼,一時不察走錯了路,跨進了這位老和尚的院子裡。而對方一見有客,就直呼“有緣,有緣”,極力邀她坐下飲茶。
這麼坐了一會兒,茶雖沒品出好壞,心境卻是舒緩了不少,不知不覺間,還把那位皇太女抛之腦後了。
隻是她出來有些時候了,在收拾廂房的繡月等人,也不知會不會急着尋她。未免讓侍女們擔心,她将茶喝完便想要告辭了。
“老和尚呃……”顧妙冉叫出口後,才覺得這麼稱呼好像不夠禮貌,磕絆了一下,轉而問道:“師父怎麼稱呼?”
“老衲法号無相,不過近來倒想被叫幾聲老和尚。”老和尚笑呵呵地說。
顧妙冉“撲哧”笑出了聲。
她聽得出這位無相僧人不是在陰陽怪氣,而是真的不介意。剛好,她也不喜歡“大師”“高僧”之類聽起來像江湖騙子的稱呼,于是毫不客氣地叫道,“老和尚,我喝完了茶,該走啦。”
無相并不多留她,隻是道,“老衲還有幾個有趣的故事,施主可明日再來飲茶?”
顧妙冉不禮佛也不念經,在大相國寺裡無事可做,自然答應了,還說道:“今天喝了你的茶,明天不如嘗嘗我的手藝?”
無相答應得很幹脆,點頭稱道:“善哉,善哉。”
顧妙冉到大相國寺小住,可沒想着要委屈了自己。她帶來的行李,林林總總裝了三輛馬車,大到檀木的圍屏鬥櫃,小到金玉的盤杯器皿,無一不金貴奢侈。
突然想制果茶,也隻需回去吩咐一聲,就有丫鬟找出她慣用的一套琉璃杯,連着離府時就備上的幾樣瓜果茶葉,并蜂蜜糖霜等,也一樣樣擺了出來。
但隔天早上,顧妙冉又嫌朱陽茶的茶味太濃,會蓋過果香,于是特地讓人回顧府取了罐顧玉山珍藏的玉露茶。也不管她爹會不會心疼,聞了聞茶葉覺得不錯,便慢悠悠地煮起了茶水。
等一壺果茶熬好,已經過了晌午。
采雲在府裡看過顧妙冉煮茶,繡月更是在颍川就喝過好幾回了,因而兩人對顧妙冉這似煲湯般煮茶的做法,都已見怪不怪。她們一左一右地侍立在兩邊,一個剝着橘皮,一個剃着橘絡,不時看看火候。沒人想着多問一句,為何顧妙冉會心血來潮煮上這一壺茶。
等爐火熄了,顧妙冉裝好杯子,又将茶壺放進食盒中,親自提着出門。兩個丫鬟才醒過神追了上去,問道:“小姐您這是去哪呀?”
“我與人約了飲茶,就在寺裡,你們不用跟來。”顧妙冉期待着老和尚喝到茶湯的反應,頭也不回地走了。
采雲繡月對視了一眼,心想,最近大相國寺來了不少貴客,她們小姐許是找哪位好友去了。左右大相國寺是佛門淨地,倒是不用太擔心。就前後回了小院。
顧妙冉到了昨日誤進的院子前,見院門大開,以為是無相早已在等着自己了,便伸手在門上輕叩了兩下,朝内喊道:“老和尚,是我到了。”
話音未落,裡邊就傳來應聲,“施主,快請進來。”
顧妙冉應邀入内,擡眸就瞧見前廊的茶桌前坐着三個人。其中不停朝她招手的自然就是無相,而坐在無相左側的,也是一個和尚,胡子灰白,看着比他年老許多。另一人則是位年輕女子,眉目清絕,氣質端莊,不知是什麼來曆。
“小施主,可見無無則非無啊。”無相說完一句不知所雲的話後,仿若很高興,熱情地請顧妙冉一同坐下。
顧妙冉猶豫着上前,将食盒擱在案側,對着兩個初次碰面的生人屈了屈膝,“叨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