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傑英就這樣辦理了轉學手續,期間原來那個造糞機班主任出車禍去世了。他新來到這所學校,一下子成為了風雲人物,貼吧、論壇裡蓋樓的蓋樓,還有各種女生來搭讪送禮物,連别班的老師也私下裡交換他的名字,就差給他建個小神龛供起來了。
沈傑英對于這一切卻顯得非常厭煩甚至尖刻,他在原先那所學校的時候,雖然也消極,但是并不過激。他對于世界的熱情從臨界點降為了一個負值,也許這并不是一件壞事,有時候,被激發的黑色的生命力跟活力其實是一個意思。
他開始無差别地攻擊每一個試圖跟他交朋友的人,看到他們露出受挫和傷慘的表情,他就高興;他喜歡看一個個光鮮亮麗的人格,他們華美的面具被創裂時的樣子,覺得分外的滑稽;他越來越能辨别出人心裡的陰暗面和未知性,一個看上去老實規矩的人,給予适當的刺激和引誘,就可以變成一個徹底的壞人,甚至比壞人還壞人;一個看上去膽小如鼠的人,明天有可能就去殺人甚至分屍。同樣,一個惡棍、酒鬼、甚至十惡不赦的罪人,殘缺的人性在獲得圓滿後也可能演化出一個截然相反的人格。人性的維度是最廣的維度,人性的氣息是最曼妙的分子,有時候是臭的,有時候是香的。
他開始明白上帝為什麼不會失業了,這個狡猾的人性操盤手,世界就是他眼前的一盤棋。隻要人性不滅,上帝就永遠不會失業。
漸漸的,他發現這世上還有一部分通達的存在,這一類人大多是不破不立的。有次他上寺廟,聽到一個和尚說的話:“不殺生,不慈悲。”他覺得非常有哲理。他知道自己永遠也成為不了這種人,他就是知道。當然,這是後話。
沈傑英來到這所新學校半年後,大家對他的關注才寥落下去。他們都生怕他講出關于自己的什麼真相,而這種真相讓他們感到難堪甚至恐慌,然而始終有一個人堅持不懈地追擊着,這個人就是樊孬孬。
他是他們班最有錢的一個,據說他起這個貶義的名字就是因為怕被官财所傷。他每天下課都來找沈傑英,幹什麼都要拉上他,還主動請求老師把他們調成一桌。沈傑英說不換,他就自己主動收拾了書本擠過來,沈傑英說你有病吧,樊孬孬說對啊,我就是有病。
起初沈傑英還像黃河泛濫似的揭發他,什麼你喜歡哪個班上的女生,什麼你媽要是知道你成績作假一定會沒收你的零花錢之類的,甚至還包括他一周打了幾次飛機。但是樊孬孬這人臉皮特厚,整個一不鏽鋼做的臉,每次都一副豁出去的樣子,還說他以前就在墓園看見過他幾次,窮問沈傑英怎麼總是去,是不是在園藝方面有和他一樣的見解之類的,時間一長,沈傑英也懶得說他了。
樊孬孬除了臉皮厚,嘴還特能說,天天颠頭播腦地告訴沈傑英我的夢想之類的,表情活脫脫就是一詩人。而且他還特喜歡飚一些名人名言之類的句子,什麼“如果上帝沒有創造女人,他就不會創造花朵了”什麼“建造花園的人是光的盟友,絕不會有花園是從黑暗中産生的”之類的。他還有一個影集,搜集了全世界各個地方的花園:雷茨荒漠花園、埃裡尼亞克花園、神父花園、高山花園,以及各種英式園林、法式園林、中式園林、日式園林之類。
那時沈傑英已經對“我的夢想”這一類話題沒有那麼憎惡了,在試想過種種未來的可能性後,他還是選擇要成為一名調香師,首先嗅覺是他的天賦,其次,這是一份有使命且美感的工作,因為全世界的調香師大概隻有幾百名,數量大緻和宇航員相當;最要緊的,他需要一份使命感或者勇氣,幫助他逃離這個地方,全世界大約有四分之一的調香師常駐在法國和瑞士。
漸漸的,兩人就在課堂上聊起來了。兩個不說則已,一說起來跟泥石流一樣,樊孬孬還整個小啤酒助興,天天把酒臨風的。一開始樊孬孬還跟沈傑英打賭,老沈,你以後肯定招架不住厚臉皮的女人,結果沈同學學習能力就是強,一天天的臉皮與日俱增,直接青出于藍了,在作文上一本正經的編起了名人名言,還編一特文豪的名字,作文分數比他還高,然後樊孬孬就改口了,老沈,我發現你就是一大尾巴狼,以後肯定得有一小白兔栽你手上。
樊孬孬業餘時間還總拉沈傑英去籃球場晃悠,不過不是為了看打籃球,而是看來看籃球的女生的大腿。沈傑英每次都拒絕,樊不好,我發現你就是一披着藝術外衣的大尾巴狼,以後你肯定找一波霸女人或者大腿女人。然後樊孬孬就說,那也比你強,我懷疑你丫就是一玻璃,怎麼對女人不感興趣啊,又一想,正常女人幾句話就被你怼成啞炮了,你以後找的肯定是一奇葩,我今天就把話給你撂這兒了。
沈傑英唯一沒從樊孬孬身上學會的就是他那侃侃而談的本領,也不知道他父母是不是就是靠着舌燦蓮花發家緻富的,怎麼他和什麼人都能攀上兩句。有次樊孬孬上課時因為畫畫被物理老師喊進了辦公室,他愣是跟物理老師侃了一下午,從智者和哲學家合理利用時間開始,扯到梵高,又從梵高扯到日本宗教觀,又從日本宗教觀扯到曆史話題,最後又升華到一個人應該如何度過自己的一生,最後得出“我們要摒棄受過的教育,抛棄在這個契約構成的世界中的工作,回歸自然,返璞歸真。”物理老師愣是被他侃得中年抑郁了。
沈傑英的高中生涯就這樣看似平順地度過,如同溪流上蜿蜒着的小紙船。高二快要結束前的暑假,智穎和他的父親回了一趟國,擇了日子和沈傑英一起吃飯,問他對未來有什麼規劃,轉而辦理起他相關的出國事宜。智穎順帶在國内待了一個星期,一個星期也足夠樊孬孬厮混了,起初,沈傑英與這表妹關系比較平緩,反而樊孬孬更如魚得水一些,因為在樊孬孬看來,這哥妹倆就跟那對拜的年畫娃娃一個模子,臉上都是那麼一副“千山鳥飛絕”的死樣兒。
又過了半年,三人已經穩固成小團體。沈傑英在樊孬孬怪力亂神的影響下,偶爾機靈地賤嘴薄舌,智穎完全成了一副不顧别人死活的清平氣象,就跟跑進牡丹亭裡唱大觀園似的。沈傑英和樊孬孬私下裡都有點怕許智穎,用樊孬孬的話來說,他們看許智穎像看深井冰,許智穎看他們就像看兩條淺水魚。樊孬孬常說這是一什麼鬥轉星移的女子啊,不入全真教真是可惜了。沈傑英補充,加入全真教都委屈她了,她應該去練乾坤大挪移。樊孬孬手一揮,長得再漂亮沒用,我估計就是硬漢海明威來了,都拿鋼叉搠不住她。沈傑英說你說的那是少年閏土。樊孬孬說她要是少年閏土,咱倆就是西瓜地裡的兩隻碴。沈傑英表示深深地贊同,以至于往後許多年,他在被智穎識破、抓包的無數個瞬間,腦子裡都會閃現出閏土刺猹的光輝形象。
高三那年的元宵,三人一起遊街逛燈會,三個人點了明燈,沈傑英許願能順利離開,許智穎說沒什麼好許願的。樊孬孬特别庸俗,一遍遍祈求上蒼請賜給我一個牡丹般的姑娘。許智穎問你那丁香般的姑娘——還是玫瑰般的姑娘呢?樊孬孬恨恨地說,魂兒都被你表哥勾走了。然後大筆一揮,替沈傑英許願:請賜給我一個四季豆般的姑娘,然後看看智穎,不然賜給你一個火山般的少年吧——請賜給我一個富士山般的少年。智穎白了他一眼,想起一首關于兩顆小榆樹的抒情詩,改為請賜給我一個榆樹般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