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時忘卻過。
十七歲初遇,三十歲身隕,從未生離,唯有死别。
忘記了的人從來都不是我。
“我記得你。”葉嘉藍垂下頭,在其他人看來似乎是陷入回憶的模樣,“一年前我作為嘉賓受邀請回學校參加那一年的畢業晚會。”
“你是當時的主持人,我還跟你說過話,對不對?”
說完,她揚起嘴角,裝作一個真正的學姐那樣看向沈雲澈,對方眼睛閃了閃,像是有些驚訝她還記得。
“哦?那你們還挺有緣份的,之前就碰到過了。”
其餘人并未察覺到方才一瞬間葉嘉藍情緒的波動,隻是感歎她倆竟然之前就認識,甚至還是同一所大學畢業的,雖說挺遺憾兩人的校園時光沒有交集,不過現在誤打誤撞也算是陰差陽錯地重逢了。
後續又抓了兩個倒黴蛋之後,葉嘉藍就主動退出了遊戲,俞歡她們倒也是體諒她舟車勞頓,沒有再強留,隻是又拉着沈雲澈念叨了好一陣葉嘉藍的壞話才放兩人離開。
都喝了不少酒的兩人坐在後座上,寬敞的SUV隔開了間距,從酒桌吵鬧的氛圍脫離開,兩個人都有些疲倦地保持了沉默。
葉嘉藍強撐着精神留意着行駛路線,她在有生人的環境下不太能睡得着,今天晚上雖說喝得不少,但也遠遠不到醉的地步。倒是一直表現得清醒的沈雲澈在上車之後明顯地蔫了下去,平日裡挺拔的身子也像小動物似的蜷起來,陷在寬敞包容的座椅裡,恬靜得像挂在夜色中的美夢。
酒精帶來的紅暈在白皙的皮膚上仍未退去,把冰肌玉骨的美人染上了幾分紅塵的氣息,葉嘉藍盯着被熱氣沁潤的殷紅唇瓣,思忖着現在的沈雲澈倒是比上輩子第一次見到時健康開朗了許多。
彼時年方二十二歲的鎮甯公主,下嫁給剛擢升四品校尉的葉嘉藍,昔日的一品軍侯、天潢貴胄,在一個平淡無奇的黃昏,一頂小轎,幾個随從,沒有百官賀禮,甚至連絲竹管樂都不許籌備,寂寞潦倒得不像一場嫁禮。
葉嘉藍從軍前便是孤家寡人,這輩子都沒想過會成家,甚至會娶了公主。她臨時抱佛腳地跟禮官問了相關的事情,發現皇家禮節多如牛毛,看得讓人心煩,便想着日後一切以公主的想法做事就好。畢竟之前她隻是個小小的護軍,甚至還是個女人,公主下嫁于她,着實是太委屈了些。
抱着這樣的想法,大婚當夜,葉嘉藍推開卧房大門後,遙遙地望着手持羅扇坐在婚床上的沈雲澈,行至榻前便叩首跪了下去,額頭虛貼着手背,恭聲道:“臣請公主卻扇。”
穩坐在高處的人沒有答話,葉嘉藍仍保持着跪拜的姿勢,隻覺得身上的婚服比上戰場穿的盔甲還沉,壓得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臣請公主卻扇。”
過了一會兒,葉嘉藍壯着膽子又說了一次,這次她終于聽到了落地的聲音,殷紅的婚服下擺從她壓在地上的手背上掠過,葉嘉藍咽了咽,忍住伸手去捉住逃逸的衣裙的動作。
沈雲澈走到桌邊坐下,神色冷淡地瞧着匍匐在地上的校尉,她的驸馬,此前在軍中從未聽說過這号人的名姓,想來是坐在龍椅上的那位已經迫不及待地要折辱她,所以不惜違背禮制也要定下這樁婚事。
她本可以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校尉就保持這個姿勢跪上一整晚,但或許是聽見方才那幾聲仍稍顯稚嫩的嗓音,沈雲澈便又有些心軟了,她向來不是那種會對下位者遷怒的人,更何況,這個叫葉嘉藍的人,并沒有對她做什麼。
“驸馬若要一直跪在地上,這合卺酒難道是要我一個人喝嗎。”
公主殿下的聲音清冽似雪,落在葉嘉藍後頸,她抖了個激靈,忙不疊地站起來亦步亦趨地靠近那方矮桌。身披嫁衣的鎮甯公主斜靠坐榻,姿态風流,端的是風華絕代,葉嘉藍小心擡起眼皮觀瞻尊顔,在燭火葳蕤中兀自心神激蕩。
沈雲澈并未濃妝豔抹,除開身上的嫁衣外,其餘一概如舊,她不喜宮廷女子常畫的柳葉眉、八字眉,眉型上未做過多矯飾,一柄墨色如寫意飛白斜飛入鬓,更趁得那雙上挑的眼睛氣勢逼人,隻可惜如此淩厲的氣勢也壓不住蒼白面上的病氣,讓人心生疼惜。葉嘉藍不由自主地對比起自己今日的妝容,她對着銅鏡描摹了許久,到底還是不如沈雲澈随手畫得來的好。
“驸馬為何一直盯着本宮,是本宮姿容有礙觀瞻了?”
“不是、并未,公主,公主生得極美,臣、心向往之。”
沈雲澈素手執起一半的瓠瓜,葉嘉藍伸出手托起另一半,中間的紅線虛墜着,見對方沒有半分湊近的意圖,葉嘉藍隻好躬身去就。沈雲澈垂眼,看着這位驸馬溫馴地俯身在自己面前,稠密的眼睫随着吞咽的動作微微扇動,乖訓得像豢養在後//庭裡的寵物。
瓠瓜微苦,酒液香甜,寓意着新婚者二人日後同甘共苦,隻是其間的兩個人都各懷心思,嘗不出苦和甜。
飲完合卺酒,沈雲澈施施然下了榻,葉嘉藍猜不出她的心思,隻能呆呆坐在原地,望着那病中更顯瘦削的人推開房門,夜風穿過她的衣擺,像是一陣徒勞的挽留。
“我朝習俗,新婚之夜,喜燭需整夜燃亮。”鎮甯公主背向她,頭也不回地跨出她們的卧房。
“葉大人今夜,便守在這裡,充當秉燭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