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诩像一尊雕塑一樣坐着,等到田桐譚慕妍起身回屋去,譚诩才起來說,他有話說。他眼睛看着前方,沒有去尋着聲音看人,道:“爹,你可以帶我去官府找書吏嗎?我想立個文書。”
“什麼文書?”譚定問。
譚诩眼眸幹淨柔軟,聲音緩緩的,道:“我想寫,謝謝爹和娘養我一場,還給我看病,有可能治死這個情況,我也知道的,若不能看見光明,我甯願死去,這次治病是我堅持要治的,你們已經苦勸過,我不聽。”
譚定朝地呸呸呸三聲,對譚诩道:“你也呸呸幾聲,你這孩子,怎麼可以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譚诩眼眸蓄上了淚水,道:“我知道爹娘養我不容易,不說日常怎麼照顧我,養好了,沒人誇,隻說一個瞎子天天給幾口飯吃就夠了,那幾口飯我父親留下的田地出息也吃不完的。養不好,倒要被别人說是苛待了我,這次要是我死在京城,不說别人,隻說我的兩個叔叔,一定會說,爹是故意把我弄出去讓我死了,好吞了父親留給我的那筆田産。那兩個人,本不必與他們理論,隻是爹清清白白的名聲,不能因為我而受到損傷,還有大哥,要考科舉,名聲也要緊,不能被這件事情帶累了。”
譚定說到自己還不打緊,說到了長子譚晗,才猶豫住了,最後想想孫大哥那兩兄弟的無賴嘴臉,隻得道:“好,我明天帶你去。”
田桐懷抱譚诩,摸着他的臉道:“孩子啊,你不要害怕,人這一輩子啊,就像甘蔗沒有兩頭甜的,你已經把前面不甜的吃完了,後面都是甜甜的好日子。”
譚慕妍從另一邊抱着哥哥的背,譚定伸出雙臂,把所有人都抱入懷中,一家四口緊緊抱在一起。
皇宮,元熙帝一般單獨召見臣子的垂拱殿。
元熙帝坐在黃花梨雕山水人物的寶座上,皇太孫在他的左前方設一張小案,斜放着,讓皇太孫坐着方便與上下交談。
内閣中書舍人周昌元站在中間。内閣的中書舍人,掌書寫诰敕、制诏等,從七品。自唐茂眼睛受損以後,惜目力,奏章多是周昌元念給他聽,唐茂處理政事勤勉,周昌元就陪着熬着,現在面君精神不濟的樣子。元熙帝又憐惜他五六十歲的年紀,讓他也坐下說話了。
自然有宮人立刻擡出一張黃花梨官帽椅放在周昌元身後。
元熙帝道:“已經有幾波大夫,說唐愛卿的眼睛不能治,陳嘉泉沈菁說,還要把眼睛摘了才能保全性命,這個情況你是知道的,你有緩緩和唐愛卿提及過嗎?”
周昌元垂頭拱手道:“十五日之前,已經與唐大人說了,其中的兇險,業已說清。”
皇太孫關切道:“唐愛卿作何反應?”
周昌元沉痛道:“唐大人靜默許久,才悲恸的說道,他本期望着九泉下與唐夫人團聚,要是沒了眼睛,九泉之下,不知道能否看見唐夫人的音容笑貌。”
唐茂二十歲時,娶妻子崔氏,恩愛三載,在唐茂二十三歲的時候,開始考科舉,連中四元,縣試、府試、院試、鄉試均第一,接着上京城會試。崔氏因為有身孕不能遠行,在譚慕離開不久,流産了孩子,身體大敗卧床不起,崔氏在病中寫了書信向丈夫告知病情,盼着丈夫的關懷。但是唐茂家人,怕唐茂念及家中嬌妻,丢下會試不顧跑回來,失了有可能連中會試,殿試的,連中六元的榮耀,截下了崔氏的書信。崔氏在等不到丈夫隻言片語的安慰以後,病情越發沉重,最後在唐家人收到唐茂中狀元消息的前兩天,病逝。唐茂衣錦還鄉之時,隻看到了崔氏的墳茔。然後一年又一年,唐茂就一個人過,沒有續弦,沒有納妾,那就更加沒有孩子了。唐茂父母還在世的時候,逼他過繼兄弟的子嗣,唐茂也堅持着不允。後來,父母過世,唐茂與唐家其他人就更加疏遠了,這也是唐茂将來緻仕,不回祖籍地,而願意和周昌元去長洲定居的原因之一。
唐茂愛妻思妻之情,坐這裡的人盡知。皇太孫探身再問:“可還說了别的話?”
周昌元忙道:“唐大人說,他想再堅持兩三月,等驸馬帶了使團來朝,定了默特降齊的大事,再緻仕。眼睛的事,不能在京城處理,與臣回長洲再做處理。”
前半截國家大事,唐茂早已經和元熙帝皇太孫說過了,後半截……元熙帝手掌置在膝蓋上,道:“唐愛卿的居養住所,已經修繕安置妥當了嗎?”
周昌元又忙道:“房屋下個月可以營造完畢,屋裡的幾塌器具還在購置當中,臣有一份意趣,想親自參與家具的設計,隻是沒有這個時間。”
元熙帝點着周昌元對皇太孫笑道:“這是說你與朕呢,朕老矣,首輔多病,朝堂上的事情,你要多看着點。”
周昌元連忙的站起來恭敬的垂首道:“臣不敢。”
“陛下萬歲。”皇太孫也不站起來,隻是側過身笑道:“那孫兒每日就再勻出半個時辰理政。”
元熙帝思索一瞬便道:“明州府市舶司還存有三船黃花梨木料,就賜一船給唐愛卿做木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