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诩聽譚晗他們讀書,能背下《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這些小兒書,詩詞文章也會死背不少,一朝得見,迫切的要把字音和字形融合在一起,他一邊默背一邊手指數着文字,一一對應,這眼睛就從一豎一豎的文字上掃來掃去,看得眼花缭亂也樂此不疲,眼睛幹澀了,酸痛了,也沒有在意,他聽說窮人家讀書,還有忍饑挨餓的,沒有蠟燭,用月光,用螢火蟲照着書本讀書的,他家不缺吃喝,也不缺蠟燭,一點不舒服,他休息一下就好了,沒想到,他的身體還是這麼差。
沈菁在桌案上寫下藥方和食譜,譚晗拿去了,食譜給廚娘,現在就做些吃食來,藥方拿去醫館抓藥。
蠟燭的光線朦胧暗金,沈菁看到譚诩單薄胸膛的起伏,知道他哭了。
這一兩個月裡,譚诩在他面前是哭了太多次了,太疼了,還有比單純疼痛更為折磨人的難受,看過太多次了,沈菁還是忍不住憐惜他,道:“怎麼?我一句重話都說不得?我醫治你花了多少心力。”
譚诩是怅然的。
譚芳時的事情,給了他很大的警醒。一個人立身何其難,他是男孩子,不是女孩子,他也失明了十五年,十五年的光陰,都浪費了,他是急不可耐的,要把浪費掉的光陰追趕回來,要像父親和大哥一樣長本事,要怎樣用功的讀書,用心的學着做事,然後,他有些驚心了,以前被眼盲遮蔽了,他的身體竟然這麼脆弱。
也許是想多了,譚诩仰起臉,眼睛在黑布下睜着,道:“我是眼睛還沒有徹底治好,對嗎?等我徹底好了,就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對嗎?”
沈菁笑出聲,道:“眼睛确實沒有好全,好先生先不要請了,半年,半年以後,明年春天請先生吧。”
笑意消失,沈菁的眼光靜靜悠悠,或許是譚诩的體質如此,或許是五歲的意外損傷了根基,譚诩的體質就那樣,以前眼盲困在自己的小世界裡,不費心神,譚定又經常帶着他去求醫,那些大夫開不出治眼睛的方子,開的都是補藥,治不了病就補補身子,就把有個事情掩蓋掉了,譚逖的身子,是很嬌氣的。
“好了,你先躺平。”
沈菁來抽譚诩身邊的軟枕。
譚诩掩在被褥下的手指,繞住中衣的衣帶,頭低垂,低聲道:“要紮針嗎?”
“先護住胃經,等下好吃飯。”沈菁把譚诩擺平,手拉開他的衣帶道:“這個又不疼,也不難受。”
譚诩在黑暗中,依然閉上了眼睛,由着沈菁擺弄。
其實,他裡裡外外都被沈菁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了。但是,譚诩看見以後,有一些微妙的變化。
之前,他聽到父親妹妹說大夫年輕,沒有真實感受的,還是覺得大夫比自己大得多的樣子,至少是長了一輩的,他醫術這麼好,也想象他是一個長者。見了面以後,原來就比自己大幾歲的樣子,身體強勁,挺拔高大,聽他說,他家是軍戶,他的體格和大哥譚晗有些像,不過譚晗一眼就與他親近。沈菁看起來堅毅冷酷,乍然看去,真是好嚴肅好冷漠,但是實際上,從看見之前到看見以後,沈菁對他都很溫柔和體貼。
“冷不冷?不很冷就不添火盆了,春捂秋凍。”
夜色清涼,銀針紮在身上,還有些疼的,有些漲,有些熱,譚诩道:“不冷。”
祛了針,吃飯。沈菁給他做了按摩,食物吃下去沒有難受和嘔吐。
“雙眸具五髒之精華……”沈菁很少背藥書,在譚晗送他離開的時候,還是在這幾步之内,叮囑他對譚诩日常的生活精心些。
譚晗舉着燈回來,看譚慕妍趴在窗棱上,和黑魆魆的夜色融為一體,燭燈照過去,漆黑的雙眸閃過一片銀光,濃密的烏發亂糟糟的散着,臉上像失去了魂,沒有表情。
“吓死,這麼早就起了?趴在洞口一動不動的,想什麼呢?像個女鬼。”譚晗和自己妹妹說話,百無禁忌。
譚慕妍臉皮舒展起來,道:“我在想之前,爹和我們都挺心疼一千兩診金的,現在看來,花得很值得啊,你看沈大夫這麼費心,三更半夜出診,又三更半夜的回去了。”
譚晗聽不出這句話别的意思,道:“能治得了病,花多少都值得啊,而且咱爹有本事,都賺回來了。”
譚定得了唐首輔家的差事,一船黃花梨從明州拉到婺州雅溪映珠塘,一路拉過來多少生意哦,整個雅溪會打家具的人都忙起來了,又到了秋天要秋收,全族上下男女老幼,沒有一個空閑的。譚定為族裡做成了這樣的大事,族長問譚定做成這件事,打點了多少。
譚定說,兩百畝地。
一百五十畝是賤賣給陳邦的,陳邦為譚定做了引薦,對于家具制造,唐大人沒有心情管,周大人沒有時間管,陳邦幫忙設計了家具,最後得到兩位大人的認可,這一百五十畝地賣得值。
還有五十畝,上京來的其他花費也要算啊。
族裡讨論過後,這筆費用族裡出,把兩百畝地補給譚定了。
開頭譚晗說兒子不夠用就是這個意思,譚定一個人在老家忙瘋了,要每天盯着家具制作,兩百畝沒空去接管,家裡還有别的田産,沒空收佃租。
譚慕妍想回去了,又舍不得回去,别别扭扭的道:“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回老家?”
譚晗笑意閃動,道:“不要急,阿诩再養養,還要買馬。”
譚慕妍眼眸立刻恢複了生機,道:“買胡馬?爹說要買?買多少?”
“能買多少啊,朝廷規定了,一戶人家隻能買一匹。”譚晗經過了譚慕妍的屋子。
譚慕妍興奮道:“大哥,我們一起去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