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鄭焞在路上忍不住咳出來,這幾天他也不舒服,一直強忍着,這時候緩下腳步,一手捂了嘴将幾聲咳嗽堵住,一手點在胸前按住肺部經絡,等緩了過來,再加快腳步。
元熙帝在自己的寝殿,盤腿坐着,他的對面,挂着《武陵春圖》,就是一張美人圖,圖中的美人倚琴凝神,人物線條淺淡細密,行筆綿徐出秀媚慵懶之神态,冷硬的石案,細滑的絲綢與嬌美的仕女形成鮮明的映襯反比。此畫為什麼叫做武陵春?武陵春是曲牌名,又名花想容,最為出名的一首詞作,開篇第一句:風住塵香花已盡!
這是元熙帝的發妻,鄭氏的遺像。
當年,鄭氏死前,也沒有留下這幅畫像,這是元熙帝還在微末之時,與元熙帝同鄉的一位秀才,偶然見過鄭氏一面,記了多年,然後在元熙帝稱帝以後,潛心十載專研畫技,成就此畫,獻上來。
那位獻畫的秀才,被元熙帝處死了,這幅畫被元熙帝保留着,珍藏在身邊,時不時的拿出來看着。
鄭焞見過此畫,向此畫三拜頓首,然後坐到了元熙帝的身邊。
皇太孫他們讓鄭焞來安慰元熙帝,鄭焞是不知道怎麼安慰,趙楒即将病故,昨天幾個大夫就說,趙楒活不過今日,鄭焞自己的傷心都難以自抑,從感情上來說,趙楒和他的親弟弟鄭燦一樣,事情的軌迹是如此驚人的相似,鄭燦也是在十二歲的年紀疾病早夭,再經曆一回,鄭焞自己先悲痛得神魂不定,又被趙楒的遺言攪亂了神智。
還是元熙帝自己開口,道:“楒兒走得平靜嗎?”
鄭焞搖搖頭。趙楒聰慧非凡也是年少心壯,還沒有長大就折掉了,趙楒怎會甘心就這樣來浮世逗留片刻,就平靜的走了。
元熙帝看着畫像,眼神出現迷離,道:“你那裡倒是熱鬧了,兒子孫子,兒孫們成堆。”
……
趙家皇室,生下來的子嗣,不是隻有這麼幾個,而是至今存活,這麼幾個而已。
元熙帝是隻有元懿太子一個兒子,元懿太子有三子二女,有一個兒子,還是和元懿太子妃所生,最後活下來魯陽公主和皇太孫。皇太孫的子嗣就更加繁茂了,八子五女,就在皇太孫三十歲的那一年,他的嫔禦們就生下四子一女五個孩子,隻是孩子們陸續夭折,都沒有過了兩周歲。養大的就二子一女……不,還是一子一女。
“太姥爺,你不要傷了身子,阿楒會不忍心。”
鄭焞隻會這樣幹巴巴的勸慰。
趙楒真是一個很孝順的孩子啊,他病至彌留,就一再懇求元熙帝離開,回避,就是怕元熙帝陪着他,看着他死去,會太過傷心。
元熙帝的眼中有濃郁的哀傷,但因病辭世,能請的大夫都請來了,能用的好藥都用上,還是藥石罔效,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了。
過了兩刻鐘,元熙帝身邊的大太監含着淚,向元熙帝禀告趙楒已經薨去的事。
隻陳述了這件事實,這個大太監先忍不住的替元熙帝痛哭,被元熙帝揮手攆走了。
鄭焞身體不舒服,心情更加沉痛,俯卧在羅漢床的小案上,低低的類似呻|吟道:“我不要去舅舅家。”
元熙帝聽到了這句話沒有感覺到突兀。趙楒剛才是當衆說了遺言,這番遺願,這兩天趙楒尋了時機,已經在元熙帝面前提過了。
至于理由,趙楒如今隻看到趙栎的心迹,沒有看見行迹,也不願揭發了此事,隻說趙栎平庸,皇室勢微,需要皇親重戚的拱衛,君王想要用人,禮賢下士隻是表象,許予高官厚祿才是君王的誠心,鄭家已到人臣的巅峰,忠心不二,還可以再進一步,吸納進來,成為真正的,皇權的一個部分。這樣皇權龐大以後,就會散發出神聖的光環,震懾住底下,無數的敵人。
這,也是趙楒把鄭焞要過來的理由之一。
他們這個趙家,他們這一家霸着皇權,也是想要有一番作為的,至少,元熙帝,皇太孫,趙楒是這樣,趙楒想,趙栎也應該如此,現在啟用謝铉,支持謝铉變法,變法大成以後,稅制簡化,歸于一條,士農工商一體,一體當差,一體納糧,這樣,這個皇朝,或可以延續幾百年,庶民黔首,皆沐浴在盛世之下。
這會兒,元熙帝也不剖析利益,隻是哄着,道:“舅舅待你不好嗎?”
“好啊~”鄭焞昏昏沉沉的擡起頭來,一雙眼睛澄澈瑩潤,道:“隻是我想在自己的父母身邊,不可以了嗎?”
有傳言,幾代子孫之中,鄭焞貌若好女,與元熙帝的發妻鄭氏,相像。
不隻是傳言,血脈隔了一代又一代,就是這樣神奇,鄭焞是真的,比幾個孫女兒長得還像他的曾外祖母,也是他的祖姑母,鄭氏。
鄭焞沒有聽到回答,心在抽疼,額頭暈沉欲裂,他這會兒想不明白,隻是放任了自己的孺慕之情,一張臉垂下來,兩滴淚落下來,他的手腳在發軟,還是帶着一種乞求的姿态,膝行過去,伏在元熙帝的腿上,聲音輕輕的,弱弱的,道:“我……什麼都可以做,我什麼……都願意做,不夠嗎?不可以嗎?”
鄭焞的氣息灼熱,元熙帝隔着兩層衣袍,還能感受到他身上滾熱的體溫。
元熙帝撫上鄭焞的臉,他心裡想的是,這個江山,他拱手送給這個孩子都可以,但是這個孩子心地過于純淨了,卻隻是和他乞求,留在鄭家這件小事。
涵碧補秋館中,譚慕妍抱着一個嬰兒在拍奶嗝。他是阿洌,之前住在魯陽公主的明德堂,魯陽公主因為趙楒的病情,數日不歸府,譚慕妍就把阿洌帶了回來,自己事無巨細的照顧他。
譚定急忙忙的過來,他的腳有舊傷,走路急不得,這會兒走得膝蓋隐隐作痛,也顧不得了。
“爹,你慢點~”譚慕妍抱着阿洌迎過去,屋子裡的阿安已經曉明了,帶着一衆仆叢都退下,屋裡隻餘譚家父女。
譚定擦擦額頭的細汗,道:“你娘,你哥哥們都想來看你,隻是我們一家都來不像樣子,隻我來了……”
譚慕妍抱着孩子,示意譚定自己倒水,道:“宮裡傳出話來,說赫晞病了,讓我進去照顧,我一去,這家裡就沒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