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蕖的喉嚨驟然收縮,她感到她的胃部正在扭曲筋攣,雙肩也幾乎顫抖了起來,她快要吐出來了。
那個會仰起臉對她笑,會喚她阿蕖姐姐的鹞死了。
他的皮肉被巫觋們割去,頭顱被洗淨,成為了行傩的祭品。
可是雲蕖不甘心!她憤恨!那些巫觋,他們又有什麼資格來輕易奪去一個孩子的性命?他們憑什麼要讓一個無辜的孩童成為這場傩祭的犧牲品!
雲蕖抹掉眼淚,深深吸了口氣,奪門而出。
她要去找缙問個清楚,他是汜葉國地位最崇高的巫觋,這一切肯定是他的主意。她要問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鹞那麼敬重他,那麼崇拜他,他的爹娘也都虔誠的信仰着他,他憑什麼……他有什麼資格!
雲蕖在村落中穿梭着,奔跑着,冬日的寒風似是尖刀般簌簌刮過她的肌膚,而她卻感受不到絲毫的疼痛與寒冷,隻是如同木偶般不知疲倦地不斷前行,在村落裡挨家挨戶的詢問着缙的下落。她覺得自己的心髒徹底空了,唯有心下滔天的惱恨在支撐着自己,讓她感到自己至少還沒有麻木。
終于,雲蕖找到了缙的住所。
她粗暴地踹開了房門,闖了進去,房内未曾點燭,隻能透過門外依稀的月光看見裡面的模樣。
雲蕖對着那個黑暗中的身影厲聲質問道:“你為什麼殺了他?為什麼殺了鹞!”
月色慘淡,雲蕖隻能隐隐看見那個少年端坐于大堂之上,他的手中捧着那顆顱骨,聲音淡而又淡:“那是他注定好的宿命。也是汜葉國的宿命。”
“全是狗屁!”雲蕖怒極反笑,話音極盡諷刺:“那不是他的宿命!若你不殺他,他根本就不會死!”
“那麼,汜葉國就會在下一次的海嘯中沉沒在西海裡。”缙的語調毫無溫度,他那雙近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看不出在想什麼。
片刻,缙又道:“那孩子的八字與玄龜相同,唯有以他獻祭才能夠喚醒玄龜。玄龜會馱着他們停在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如此,汜葉國才能長久的存在下去。”
雲蕖聽到缙那淡薄的腔調,心中越發的憤懑,她覺得缙簡直不可理喻:“可他不願意!鹞他不願意!你想用他的命去救汜葉國,但你從不曾問過他的意願,你知不知道,他的靈魂甚至都化作了傷魂鳥,他的悲鳴,你全都聽不見嗎!”
被強行奪走性命,活生生地剜掉身上所有的皮肉,對于一個尚且還不谙世事的孩子而言,該是多麼的痛苦難熬,又該是多大的冤屈啊。
缙沒有應答。雲蕖向前走了幾步,她的目光掃過他的房内,僅僅是這一眼,在淺淡的月光之下,她便瞥見了房内四角堆疊而起的顱骨。
無數密密麻麻的顱骨整齊地摞在一起,它們黑洞洞的、沒有眼睛的眼眶空洞的盯着雲蕖的方向。
雲蕖攥緊了拳頭,眸中跳動着怒火。
鹞說,缙活了将近一千年。
這一千年裡,像今夜一般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發生。缙旁邊的那些顱骨,全都是曾經的祭品。
“這一千年的歲月裡,你已經殺了夠多的孩童了。”雲蕖的手指越發用力,幾乎要将掌心掐出血痕,她第一次,有了殺人的念頭。
雲蕖繼續上前,步步逼近缙的方向:“你是巫觋,你早就算出了汜葉國的滅國之禍,可你卻憑着你的巫力,一次又一次地扭轉了災殃。你逃得了這一次,那下一次呢?下一次傩祭時,你又準備殺掉哪一個孩子?”
“我隻是想在我還活着的時候,保護好汜葉國的子民,”過了很久,缙才輕聲說道,話中帶着微不可聞的歎息,“以最小的犧牲換來最大的利益,我不覺得我做錯了。”
雲蕖的神情一僵,整個人仿佛突然被誰潑了一盆冷水那般,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她隻覺得悲哀,替鹞悲哀。與汜葉國全族的性命相比,鹞就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他連棋子都算不上,随随便便的就能被人舍棄掉。成為一縷孤魂。
一國與一人,孰輕孰重,雲蕖不是不知道。但她做不到那樣冷硬的就把一個活人逼上祭壇,讓他為了衆人的命運獻祭。她做不到。
半晌,大堂之上的少年蓦地歎了口氣,他垂下頭,極輕地對着雲蕖說道:“對不起。”他顫顫巍巍地站起了身,一步一步向下走去,苦澀地開口道:“是我太沒用了……我雖然身為方相氏的後裔,其實我并沒有巫的能力。真正的巫,無需借助任何事物便可蔔筮吉兇,引神靈附體,而我,卻隻能靠着一些旁門左道才能勉強達到先祖一半的力量。”
缙的步伐停在了那些頭顱身邊,用手指了指頭顱,說道:“這些顱骨,都是我曾經用過的法器,我在亡者的顱骨中種滿了聶魂草,讓那些草紮透他們的頭顱,逼迫亡者請出神靈,從而讓我得以蔔卦,短暫的獲取神力。”
缙的聲音越來越輕,也越來越虛弱:“如你所見,我隻能靠着這些。隻能……靠着這樣卑鄙的手段……我的雙目被反噬,身體也變成了殘廢,我就這樣活了将近一千年……哈哈哈哈哈……一千年啊!”他說着說着,忽然肆意地放聲大笑起來,可笑聲中卻唯有自嘲。
“我曾經……答應過一個人。我答應過她要保護好汜葉國的子民,讓汜葉國長存。我沒有……沒有違背與她的諾言。”缙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劇烈地喘息着,用手扶着牆面,幾近跌倒,而後,他緩緩地擡起頭,望向雲蕖,低聲說道:“這是最後一次了。”
“姑娘。讓我在死前……為你蔔上一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