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完這一出鬧劇,秦紹衣開口:“衛姐姐,可有理出什麼頭緒?”
衛绮懷内心的想法是——貴圈真亂。
良久,她才道:“戚泫這個孩子有些蹊跷。方才,虞涵說他能看得見戚尚命不久矣,這是什麼……天眼嗎?”
“天生異能。許是上輩子積了什麼功德,或者天道眷顧也說不定。”秦紹衣對此并不是很驚訝,隻說,“我家宗主就曾試圖招攬這種開了天眼之人,可惜最後隻招了幾個酒囊飯袋的神棍,便也不了了之。”
說到此處,她又笑道:“不過,這位戚公子若是真有什麼天道眷顧,也不會死得這樣早了。衛姐姐,還瞧出别的什麼了嗎。”
衛绮懷道:“還看得出這戚家的姐弟,還有這三個孩子關系都不怎麼樣。”
秦紹衣微笑着提醒她:“衛姐姐素來心明眼亮,可不要随便敷衍我。”
衛绮懷歎氣:“好吧,确實有一事很值得在意……先前戚泫說過,戚虞兩家共同生活在這座島上,聯姻百年互惠共赢,可為什麼沒見虞家的人出現?而且,虞涵明明是戚尚的親姐姐,為何卻遭到這樣的針對?”
“有理。”秦紹衣點點頭,提出自己的猜想,“興許是在此時,虞氏一族沒落了,下人捧高踩低,便使虞家子女也受到了連坐。”
“可那就更奇怪了,戚尚亦是虞氏之子,為何他卻是被戚家上下捧在手心裡的小少爺?”
“兩族聯姻,生女為鲛,生男為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虞涵因這個身份被人族排斥也說不定。”秦紹衣道,“何況,天底下費盡了心機求男抑女、還美其名曰傳宗接代的士族門閥本就不在少數,這樣的情形,不過九牛一毛。”
“說的也是。”衛绮懷想了想,又納悶道,“可别人趨炎附勢這樣待他們也就算了,戚尚為何對自己的姐姐屢屢口出惡言?”
“衛姐姐,你這話問得有趣。”秦紹衣反問道,“莫非你以為他們外人這般趨炎附勢難道是自下而上的結果?家族紛争,即便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兄弟,不照樣是要鬥個你死我活?歸根結底,還是那頂上的人偏了心,底下的人才見風使舵,是所謂——上行下效。”
衛绮明白了:“再天真無邪的孩子因着那些潛移默化的區别,也會生出嫌隙。”
“衛姐姐。”秦紹衣不知為何,偏要糾正道,“這世上沒有什麼天真無邪的孩子。”
衛绮懷搖頭:“總沒有與生俱來的原罪。”
“可是人卻有與生俱來的無知。無知令人作惡而不自知,而後繼續作惡。”秦紹衣說得似乎中規中矩,“生于深宅之中,長于奴仆之手,高高在上,袖手旁觀,即便有大人教養,亦不識世情冷暖,戚家能養出戚尚這樣的孩子,并不稀奇。”
衛绮懷無話可說。
于是秦紹衣繼續慢條斯理地道:“反之,無人教養,便不修德行。可以為了一己私利、一人好惡而動手殺人之徒,亦大有人在。”
她忽然笑了笑:“就譬如我。”
她面上是笑的,隻是那笑意未達眼底,衛绮懷對上她的視線,隻覺得在這一刻,有一尾冰冷皎潔的魚,從她眸中的深淵裡飛快地遊走了。
衛绮懷皺眉。
這就是她不喜歡對方的原因了。
秦紹衣身上有一種很獨特的惡——其實也不能完全算是惡,衛绮懷更願意将其形容為那種近乎兒童般的、天真而殘忍的頑劣,這種劣性像是一根無處不在的小刺,時不時地就要跳出來紮衛绮懷一下。
不過兒童天性頑劣不知掩飾,秦紹衣卻并非是不知掩飾,而是不願掩飾。
不願在同謀者面前掩飾。
她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衛绮懷,她們之間有個秘密。
那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
秦紹衣八歲和衛绮懷相識,九歲殺死自己的表弟,除了衛绮懷,無人知道其中曲折的真相。
衛绮懷當時正在同鐘如星捉迷藏,陰差陽錯躲進了那座荒園的暗處,懶懶散散打了個盹後,發現并沒有人來找自己,卻見秦紹衣這時也來到園中,正要讀書,衛绮懷還未來得及出去和她打招呼,就不巧圍觀了這件事情的全過程。
她親眼看見那小男孩先氣勢洶洶地前來找茬,被秦紹衣不予搭理的冷臉惹得惱羞成怒後,氣急敗壞地舉起了一把小刀,奮力刺向她,口裡還嚷嚷着要劃花了她的臉。
那個男孩的名聲衛绮懷倒是有所耳聞,他年紀輕輕便頗有惡名,即便西陸男子地位低微,但是因為他娘性情嬌縱,膝下就他這一個孩子,所以将他寵壞了性子,竟然可以和秦氏的其他女兒相提并論。
而秦紹衣又是孤女,相對其他秦家女兒而言,不那麼受到重視——柿子要挑軟的捏,這是世家子自小深谙的道理。
那時秦紹衣驟然受了驚吓,卻沒退縮,反倒伸出手去奪他的刀。誰知刀沒奪成,卻扯掉了對方的玉佩,男孩大怒,登時不依不饒地與她扭打在一起。
衛绮懷起初還以為是尋常孩童打鬧,沒想到立刻就發展成如此混亂的戰況,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可正在她躊躇之時,就見秦紹衣手臂挨了一刀,痛呼一聲,失手将男孩推入水中。
這事态一眨眼就變得無法控制,衛绮懷再不敢袖手旁觀,急忙跳出來救人。
她查過秦紹衣的傷情之後發現傷勢并不重,正松了一口氣,想下水去救另一個孩子。卻聽那人在水裡破口大罵,非但威脅詛咒秦紹衣,還因為這忽然跳出來的衛绮懷不巧穿了男裝,就罵她是勾結秦紹衣、共同害他性命的姘頭——那時衛绮懷在這個世界裡待了九年,一路順風順水,從未聽過這樣不加掩飾的污言穢語,一時有些怔住了。
秦紹衣那時面色慘白,渾身顫抖,她分明怕得厲害,卻無比冷靜地拉住了衛绮懷的手。
她說:
衛姐姐,如果你此刻救他上來,他會不會反而誣賴你我是殺人兇手?
那你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你又要如何解釋?
到時候,便是無心,你也說不清白了。
衛绮懷猶豫半晌,妥協了。
她從不認為自己是什麼好人,也從不認為什麼人都值得她出手相救。
她為秦紹衣處理了傷勢後便轉身離去,并不知道第二天的秦家是怎麼審理這樁命案的,畢竟那人是秦家男眷,又是年少夭折,死訊傳得并不算廣。據說那位逝者的母親,在之後的第四天還是第五天,又診出來了喜脈。于是這樁案子再無人仔細追究,隻以一樁尋常的溺水案蓋棺定論了。
老實說,溺水案并不常見。在這個刀劍無眼、毒術禍亂、巫蠱橫行、各種勾心鬥角屢見不鮮的世家圈子内,溺水真的算是一個非常平凡、平凡到不同尋常的死法。
不過小孩子嘛,确實容易夭折。所以衆人對此案沒什麼異議,查了幾天,便也翻篇了。
可是時隔一個月,因為秦家設宴,衛绮懷再次回到案發現場的時候,卻忽然意識到了兩個問題。
一個問題是,為什麼秦紹衣當時沒有任何處分?
即便死者身上沒有任何打鬥痕迹,可那把小刀應當能證明他死前是在與人打鬥,秦家沒能調查出來嗎?
另一個問題是,為什麼那人這麼快就溺死了呢?
雖然小孩子體質脆弱,容易夭折,可正是因為他們的脆弱,疼愛他的大人才會為他用上各種護身法器。
就算針對修士術法的護身法器對溺水這種死亡方式沒作用,也不應該在其死亡之時毫無警示。
可那日的事實卻是,不僅死者溺斃得很快,而且還沒有護身法器發出任何能夠招來求救的警示信号,以緻于事後她安撫了半天秦紹衣的情緒,給她處理完了傷口,溜之大吉的時候,都沒見過那些因為死訊聞風而來的大人們。
衛绮懷低頭亂瞟,在荒蕪的淺草中望見一塊兒黃豆大小的碎玉。
已經看不出是什麼玉料了。
可是她卻猛然想起來一件事:
秦紹衣和他扭打之時,都做了什麼?
——她扯斷了那人腰間的玉佩。
對,那人要拿小刀劃她的臉,她為什麼要去扯他的玉佩?
那玉佩被她擲到地上後,碎了嗎?碎在這裡?
這個念頭在腦中電光石火般地閃過,衛绮懷頃刻間想通了這一切,連忙三步并作兩步地跑過去,查看那片曾經讓他墜湖的木欄杆,想看清有沒有被人工破壞的痕迹,可是她卻發現那些木料都是新的,大約是秦家因為此事特意翻新加固了護欄。
既然如此,說明秦家即便沒有對此地進行徹查,也還是為了安全着想進行了翻新……既然經過了翻新,那麼這塊兒玉佩碎片為何沒能被發現?
還是說,有人故意留下的?
衛绮懷緩緩轉身,看見秦紹衣站在院牆外的樹影下,不知站了多久。
她一手掩卷,一手從書中抽出那把已經洗淨的小刀。
刀光如雪,照亮她狡黠如狐的眼睛。
“衛姐姐,你在找這個嗎。”
說罷又晃了晃自己腰間的玉佩。
“還是這個?”
衛绮懷望過去,發現那上面裂紋清晰,顯然是剛被拼湊起來的東西。
她終于明白自己忽略了一個細節——秦家發給自家姑娘少爺們的護身玉佩,從來都是同樣的規格。
由于主人年幼,修為低微尚不能滴血認主,所以非但各人玉佩品相一緻,主人對其法器本身而言,亦無特殊性。
可以輕易地被替換。
對尚是幼童的兇手而言,在護身玉佩發出信号之前不留痕迹地殺死它的主人可能有些麻煩,但是在它的主人身死之前破壞這個護身玉佩,卻要容易得多了。
畢竟,護身玉佩上有真正威力的,隻是那些咒文真言,而非玉石本身。
秦紹衣收集了那個被她擲在地上的玉佩碎片,拿自己完好的玉佩替換給那具屍體,緻使無人意識到死者護身法器的危機訊息遲遲沒有傳出。當然,即便有人察覺到,也可以被輕易解釋為溺水這種不受任何靈力傷害的死亡很難觸發法器的防護。
然後,她藏起了那把傷害過她的小刀,徹底抹除了這場死亡的導火索。
她在那場打鬥這種幾乎沒有還手,所以死者身上并沒有任何打鬥過的痕迹。
而衛绮懷回過頭來仔細一想,才意識到那座荒蕪安靜、擁有一個大池塘的園子,無疑是個絕佳的作案地點。
秦紹衣的那位弟弟恐怕不是一次兩次拿着刀這樣恐吓她了,而這次她索性靜待對方自投羅網。
于是這一切就順理成章地發生了。
秦紹衣笑道:“不錯,衛姐姐,你猜對了。”
對方拿着兇器威脅她,卻被她将計就計就地反殺。
這種事情究竟是正是邪、是對是錯,是蓄謀已久還是臨時起意,那時的衛绮懷其實已經分不清楚了。
她心中隻剩下一個問題——
我,是否也在你的羅網之中呢?
從回憶中抽身,衛绮懷擡眸,複雜情緒上湧,忍不住瞪了對方一眼:
“……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你那件糟心事。害人害己,難道你很得意嗎?”
“不得意,現身說法而已。”秦紹衣挨了她這孩子氣的怒視之後,語氣依然波瀾不驚,沒有露出半分惱怒或者悔愧,隻微微笑道,“隻是奉勸衛姐姐此後莫要對某些孩童懷有過多的包容,小心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懂了,你是個天生的魔頭。包庇你算是我自讨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