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不辭口中的老家夥,衛绮懷眼中的老前輩,其實看上去并不老——畢竟修士們駐顔有方,若非修為衰竭,哪裡會輕易放任自己老去。
萬嬴外表不過是一個三四十歲的婦人,容貌稀松平常,一雙眼睛懶懶阖着,沒什麼精氣神。
仔細看去,她衣着不太講究,舉手投足并沒有過分規矩,面相也并不刻薄,甚至平凡得可以說是有些親切了。
萬嬴見江不辭去而複返,沒與她客氣:“你怎又回來了?”
“本是等呂小友查驗那魔物的,”江不辭自顧自地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語氣那叫一個反客為主,簡直絲毫不拿自己當外人,“誰知路上遇見我這徒兒。思徒心切,索性跟過來了。”
“思徒心切?”似乎是覺得這話來得荒唐,萬嬴嗤笑一聲,“師徒有倫,長幼有序,你倒是不拘一格——隻是不知她日後成家立業,你還能不能再這般思徒心切,巴巴兒地追過去?”
“你又來了。”對這番無理取鬧的擡杠,江不辭自然是以冷笑回敬,“區區一句就能換你頂上十句,我看你怕不是在你當初那位恩師身上吃盡了苦頭,才如此不順心罷。”
三言兩語就火藥味濃重,衛绮懷心情有些麻木,索性放空目光,卻不巧對上萬嬴的審視。
大抵是還記得有一群晚輩在場,而自己還要點面子,萬嬴沒再與江不辭糾纏,終于擡起眼睫掃了一眼來人,對自己的便宜學生點了點頭,然後将視線落在衛绮懷身上,審視了片刻,幽幽道:“哦,原來這次擒獲那東西的是你。兩年不見,本事不小。”
都兩年沒見了,那本事能沒長進嗎。
衛绮懷想這麼說,但是不能。
正在這時,慕展眉“慢着”了一聲,大搖大擺地往前邁了兩步,将衛绮懷擋在身後,笑嘻嘻道:“萬前輩,這次我才是首功,您别光顧着誇她呀。”
“慕家的丫頭也來湊熱鬧。”萬嬴對她這銅豌豆的性子并不陌生,隻眉梢抖了抖,十分眼不見為淨地挪開了視線,“一群人合力才拿下那東西,還敢向我邀功?出息。”
“孩子們,”江不辭對她們招招手,全然把座上的萬嬴當空氣,催促道,“快把該說的都說了,難不成你們想被她留下吃飯嗎?”
當然不想!
衛绮懷心下一凜,當即肅容正色,開始公事公辦地彙報與魔物對抗的前後事宜,順便讓其他人補充那魔物的這期間萬嬴倒沒什麼意見,隻是目光偶爾會拐向她身後,一遛,再轉回來。
她身後不是衛昭就是夏珏——是嫌衛昭身上顔色飽和度太高太刺眼了還是嫌夏珏那顆小痔礙眼?
正當她心不在焉之時,萬嬴忽地開口了:“你說他是一個傀儡?那可有抓到其背後驅策之人?”
衛绮懷:“慚愧,晚輩未能抓到那傀儡師,不過晚輩也說不準那巨怪究竟是不是傀儡,雖說看上去有自我意識,但卻異常遲鈍,不似活物——”
“多餘的話就不要說了。”萬嬴打斷了她,“你方才說有人發現他身上有蹊跷,這是誰注意到的?”
衛绮懷:“是燕道友。”
萬嬴:“既是她發現的,那就讓她答我。”
燕春梧額頭上冒了點兒冷汗——她自小就怕這樣不怒自威的前輩。然而頂着這樣的威壓,她又後退不得,隻能在衛绮懷的眼神鼓勵下,小聲道:“晚輩紫雲宮門下燕春梧,拜見前輩……确如衛師姐所言,晚輩發現那魔物身上皮膚有些蹊跷,觸感不一,卻形狀規則,疑似人為拼接而成。”
“這倒是新鮮。”萬嬴閉目回憶片刻,“我上次見的那個,除了不人不鬼又半死不活外,可沒這麼多古怪。”
衛绮懷立刻以目示意秦紹衣,私下傳音:“你家的機密!就讓她老人家這麼說出來了!真的沒關系嗎!”
“她老人家願意說就說罷,這等機密總該讓人知曉的。”秦紹衣臉上的微笑很得體,傳音的内容很狂妄,“就算說了什麼真的機密,我也不能弑師滅祖,是不是。”
衛绮懷:……行行好,收了你的幽默感吧,太恐怖了!
“你目力倒是不錯。”萬嬴罕見地誇了一下人,“若是連這點都能察覺,定然還發現了别的罷?說說看。”
“這、這個,确實有。雖然衛姐姐說那不似活物,晚輩亦有同感,可晚輩總覺着,好像見過他胸膛有微微的起伏。”燕春梧想了想,又不确定地補充道,“不過也不一定是呼吸,畢竟那魔物胸前長滿肉鱗,說不定晚輩看見的……隻是那怪鱗的顫動而已。”
說到這裡,門外忽然一聲劍鳴沖天而起,有人步履慌張地跑來,在堂前匆匆一頓,聲音才稍稍平靜下來:“家主,您要回來的那隻魔物,适才起屍了。”
“起屍?一隻魔,能起什麼屍?”萬嬴揉揉眉心,“更何況呂銳是天門墟首徒,區區起屍而已,她也壓制不住嗎?”
那人支支吾吾說不出來:“……壓制倒是壓制得住,隻是呂姑娘說,此物古怪,還是請您去親眼一觀。”
萬嬴一邊起身,一邊斥道,“你們與她同去的,難道就沒看見什麼有用的東西?隻跟我說這些有的沒的?”
“行了,呂小友既然要你親自前去,必然有她的道理。”江不辭悠悠起身,卻一馬當先,走在她前面,“少說廢話,走吧。”
然而她們還沒走出大堂,門外那人便慘叫一聲,半扇門不知為何竟從中生生折斷,衆人一齊望去,空空蕩蕩,風平浪靜。
殘破的斷門上,唯餘那個不知被何所襲而昏過去的萬嬴侍從,五體投地,生死不知。
衆人正要前去查看她的傷勢,卻聽距離大門最近的謝淩嶼道:
“諸位,她的手裡,是不是抓着什麼東西?”
确如她所言,一隻手正在以一種反常的姿态伸向上空,仿佛在暈倒之前,她不是在叩門,而是在抓住什麼東西。
她要抓住什麼東西?
夏珏性子急,登時就要去掰開那人的手,可就在這時,燕春梧一個箭步邁過去,攔住了他:“夏道友且慢,你仔細瞧瞧,那人的手是不是有些不對勁?”
謝淩嶼點頭:“手肘。”
眼見夏珏仍然不解,燕春梧隻好親自比了個五體投地的動作:“你看,如果她在受襲之前是想要抓住什麼東西,那她的手肘應該是向外的,可是你不覺得這個人的肘關節是……全然向内的嗎?”
夏珏終于領會了,不由毛骨悚然:“就好像是、是被什麼生生擰斷了?”
在他後怕之際,隻聽“咻——”的一片劍影劃過耳邊,一隻異常枯瘦的人手被釘在那倒塌在地的斷門闆上,回頭便見長劍倒飛而去。
慕展眉收劍回鞘。
“不過是寄居于人體的邪祟而已。”她淡淡道,“隻不過萬前輩這位侍從實在可憐,年紀輕輕,無聲無息就被吞噬了右手,隻盼前輩日後能厚待她。”
秦紹衣輕聲歎道:“即便是說她可憐,慕道友動手之時也并無半分猶豫呢。”
“執明之北天極寒,常有凍死之人的斷肢作祟,這種東西于我而言,不算罕見。”慕展眉轉身回望堂前站着的兩個人,“秦四小姐與其指責我無情,還不如問問兩位前輩為何如此袖手旁觀,莫不是心中早有決策?”
萬嬴錯愕一瞬,似乎是沒料到她竟然如此指責自己,眉頭皺了一皺:“我的人,我定會給她個交代。你倒是挑上我的錯處了——”
慕展眉問的問題卻很刁鑽:“怨鬼作祟、魔物起屍都不過是方才之事,我等小輩修行不到家、沒來得及發現也就罷了,難道前輩您也未曾發覺嗎。”
“……阿慕,”沒待萬嬴開口,第一個回答這個問題的竟是衛绮懷,“我師尊的神識可涵蓋這方圓百裡,說是洞察秋毫也不為過。”
可江不辭卻拍了拍她的肩,笑道:“确實未曾。”
衛绮懷愣了一下:“難道是因為萬前輩宅中屍氣太重,掩蓋了這些變故?”
“你倒是會替她找借口,果真是個好徒兒。”萬嬴冷笑道,“她發現不了是她一人之事。可若是加上我,還有你們這幫新一代的才俊——這麼多人都對此一無所知,那便不是修為的問題了。”
江不辭颔首:“這正是古怪之處。”
“小朋友們,你們不如再多想一想,那隻斷手是何時寄宿在她身上的?”
慕展眉不假思索:“定然是在她來之前就附身了,否則,總不至于在我們幾個衆目睽睽之下就……”
她說着,聲音漸漸低下去,若有所思。
聶祈下意識順着這話問:“那就是在方才魔物起屍時所染?”
衛昭道:“那怪物皮膚發青,這隻斷手卻正常得很。”
聶祈遲疑:“總不能是此人本就……”
秦紹衣說:“聶道友多慮了,我昨日還見過她,她那時尚且無礙。更何況,這是老師的宅子,她是老師的侍從。若非意外,怎會出事。”
燕春梧:“那這手究竟是誰的?斷手奪舍,定有怨氣吧?”
夏珏神色驚恐,不知想到了什麼:“莫非這宅中還有旁的怨鬼?”
秦紹衣無可奈何道:“夏道友,這宅中有老師坐鎮,還有辟邪陣鎮壓,若有怨鬼,早該灰飛煙滅了。”
“好。”江不辭撫了撫掌,微微笑道,“既然大家都這樣好奇,那不如一同去看看?呂小友應當在等我們。”
萬嬴早已不耐煩,一步飛掠出去。
衆人也緊随她出門,誰知前腳剛踏出去,後腳那完好無損的半扇門便應聲碎落。
夏珏被吓得一顫,正以為這又是什麼蹊跷,走在後面的衛绮懷卻咳了咳。
她言簡意赅地提醒道:“不對稱。”
夏珏後知後覺:
……因為不對稱,所以連自家的門闆也要順便拍碎好湊一個整嗎?
恐怖如斯。
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衛绮懷竟然一反常态地走在最後,不由悄悄地湊過去:“衛姐姐,怎麼了?”
衛绮懷不明所以:“什麼怎麼了?”
燕春梧也湊過來:“衛姐姐,你不對勁。”
你們一個兩個的都湊過來算是怎麼回事?!
衛绮懷歎氣,簡短地解釋道:“這裡有古怪。”
“……有些妖物并不那麼危險,但是古怪。”
衛绮懷記得,江不辭在她自己獨自下山除妖的那幾年總是會這樣叮囑她。
“古怪亦能殺人。”
“所以,阿懷,在發現古怪的時候,不可輕舉妄動——哪怕它妖魔之氣幾近于無,哪怕它的修行遠不如你。”
現在,古怪就出現在這裡。
一個前所未有的、修為不明的魔物,在被她們殺死又起屍後,竟然還出現了新的變數,不可謂不古怪。
燕春梧玩笑道:“怕有古怪所以就走在最後?衛姐姐,這可不像你呀。”
“不……”衛绮懷的回答忽然一斷,背後一道勁風破空襲來,她一躍而起,拎起身邊的兩人,擡手掣出一地皎潔劍光——
旋身落地,她看着眼前的被一整塊兒假山石砸出來的巨大塌陷,沉聲道:“我是怕遇上這種情況。”
這是座足有五進的宅院,用來停屍的殓房位于它的一角,與會客堂相距甚遠,衛绮懷本以為還要疾行幾步,然而,現在無須到達目的地,她就已經知道呂銳要請萬嬴來看的是什麼了。
衆人各自落下,待看清了那襲擊者後,神色不定。
燕春梧禁不住小聲感歎:“慕姐姐你這嘴還真是開光了!我們竟然還遇上了個真的刑天!沒了頭了也能跑!”
慕展眉扶額:“燕道友多讀讀書罷,刑天隻是少了個腦袋而已。這個被五馬分屍了,四肢還能再拼起來跑,明明這才是問題吧?”
“你們膽量倒是不差……”江不辭一向笑點很低,聽見這句唇角不自覺彎到一半,觸及萬嬴的警告目光後才正色,“這種屍變的魔物确實聞所未聞。”
萬嬴沒跟她多話,隻道:“他在這裡,那呂銳呢?”
她們前面那間廂房倏地落下一片琉璃瓦。
說呂銳,呂銳到。
她挽弓踏劍匆匆行來,一腳踩在屋檐上,還沒忘了道歉:“萬前輩,晚輩本也沒想鬧出這樣大的動靜,隻是此魔蹊跷得很,四肢竟然不受封印限制,自行拼合起來了——對了,為了安全着想,您府裡的那些尋常侍從,晚輩已經先遣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