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姐姐先、先且慢!”眼見這兩人又要動手,霍離憂反倒成了勸架的那個,忙轉向燕春梧,“然後呢?燕道友,若是按套路講,女主角該是如何的人?遇上男主角後,故事又該如何繼續?”
燕春梧随便在紙上寫寫畫畫,心不在焉道:“按套路的話,首先,女主出身平凡,卻是個溫柔可愛善良大方的小太陽,令男主一見傾心,或者是在相處中逐漸愛上了她的勇敢善良等等優點。接着男主主動出擊,女主開始還因為兩人身份懸殊或者性格不合而猶豫不決,後來共同經曆危險,感受到了男主真摯的愛意,終于開竅,接受表白,喜結良緣。”
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吐出一連串的劇情安排,霍離憂歎為觀止,連忙在旁奮筆疾書,将這一切記錄下來。
衛绮懷無情補充:“當然,如果差距太大,不能同生的話,共死也可以。”
霍離憂沒管這句顯然是添亂的話,隻思索道:“一定要什麼溫柔善良可愛大方嗎?我就不是這樣,這天底下哪有那麼多招人喜歡的女子啊。”
燕春梧:“案例僅供參考,以實物為準。”
衛绮懷若有若無地瞥了崔瓒一眼,卻得到了對方的怒目而視:“你瞧我作甚?難不成你看我招人喜歡?”
衛绮懷:“?”
衛绮懷:“哪能啊,我看你挺讨打的。”
“那就對了。”崔瓒不以為恥,反道,“我頂天立地存在于世間,無須攀附别人,亦無須求人垂憐。既然如此,又何必非得招人喜歡?那人的喜歡是多麼了不起的東西嗎?”
“我也覺着。”霍離憂道,“總有些女子并非如此,這世上有的是膽怯、懦弱、薄情、善變、頭腦愚笨或是城府深沉的女子。倘若是這樣的女子做女主角,燕道友,故事又要如何開始?”
衛绮懷幽幽道:“可以不開始嘛,崔大小姐方才也說了,喜歡又不是什麼很了不起的東西。”
“哎呀,跑題了朋友們!”燕春梧被她們一言一語吵得腦袋嗡嗡作響,恍然回神,才想起來重點,“關鍵在于‘情’,這個故事的主題是情!重點不在于女主角是個怎樣的人啊!她可以卑微可以傲慢,可以高高在上,也可以心狠手辣,這都無關緊要。重點是讓讀者感同身受的愛——而不是因何被愛。她并非是因為優秀、善良或者美貌才能被愛。”
她說:“在這個故事裡,我們隻是要讓她被愛,而不是要規定她必須成為什麼樣的人才值得被愛。愛又不是當鋪,不需要物有所值,更不需要明碼标價。”
“……”
衆人沉默。
燕春梧遲疑:“怎麼了?我說得太哲學了?還是太前衛了?哪裡奇怪嗎。”
“我覺着有些牽強附會。”崔瓒沉吟半晌,終是開口反駁了她,“如果愛是毫無條件的,那麼該是何等廉價?他會這樣愛你,未必不能這樣愛其他任何人。”
“可是故事要的就是戲劇感……不是常有人說嗎,遇見真愛就像遇見鬼,都是虛無缥缈的東西。”燕春梧撓了撓下巴,讪笑道,“若真是誰人都唾手可得的東西,也不必寫成傳說了,對不對?”
崔瓒一本正經:“那不一樣。我還是見過鬼的,鬼修雖少,卻也并非絕無僅有,并不算是虛無缥缈之物。”
燕春梧:“……”
燕春梧:“我就是舉個例子。”
“既然不是随處可見的東西。”崔瓒問,“又為何希望觀者感同身受?”
“有那種對愛、财富、知識、理想和自由的追求,”燕春梧被她問得莫名其妙了起來,連聲音都有些底氣不足,“本來就是人之常情啊。”
崔瓒擰着眉頭,說不上是有意較真還是由衷困惑:“但是,你口中的愛,究其本根,又是何物?”
“呃。”燕春梧苦大仇深地歎氣,沒想到她竟然還會問這個問題,“崔道友,你這個問題就更哲學了。”
霍離憂若有所思地開口:“都說‘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如此看來,由愛生憂,由愛生怖,愛亂人道心,好像不算什麼好東西。”
衛绮懷挑了挑眉:“你要是說到道心,我可就有話要講了。”
“……”
燕春梧神色複雜地看着她們之間七拐八拐的話題,正要力挽狂瀾,可是還沒開口就聽崔瓒又道:“相比談論愛這種虛無缥缈之事,我更想問——我們方才分明說過,既然這個主角不需要讨人喜歡,為何現在還要拘泥于這樣的情愛?”
霍離憂點點頭:“确實,于我等修士而言,情為身之所累,本就不該過多吹捧。”
燕春梧據理力争:“又不是所有人都是修士,七情六欲本就是人之常情,說不定尋常百姓反倒對此喜聞樂見呢?”
霍離憂被她說動,又點點頭:“燕道友說得不錯,畢竟是寫給大家看的……”
崔瓒則道:“七情六欲是人之常情不假,可我看,無人不想長命百歲,若我們寫的是修士修行之間的轶事,未必不能引人入勝。更何況,考官裡亦有修士。”
霍離憂再次動搖起來:“說的也是……”
燕春梧轉頭盯着她,警告道:“霍道友——”
霍離憂立刻補充道:“修士之間亦有道侶,我覺得兩廂兼顧也未嘗不可。”
衛绮懷終于忍不住打斷了她們:“等等啊,朋友們,我們一直在說情情愛愛,是不是路走窄了?情之一字何其寬泛,難道就沒人想過親情友情嗎?”
四人僵持片刻,最終還是決定各寫各的。
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雖然這完全背離她們一開始隻想要湊熱鬧的初心了。
一日時光如流水,燕春梧不知不覺就耗過了大半比賽時間,仔細一看紙上,卻都是些雜七雜八的東西,而再擡頭一看同伴,竟然都已經寫完了幾頁紙。
崔瓒竟然是寫得最快的那個。
“你倒是文思泉湧。”衛绮懷放下筆,感歎了一句。
崔瓒瞥她一眼,瞥見她案上洋洋灑灑的文字:“你也不差。”
不過一刻,霍離憂也跟着寫完了,探過頭來:“兩位姐姐寫得如何?”
“非常滿意。”崔瓒正襟危坐,等待喝彩,“我字數比她多。”
“……我的還好。”沒管她随時上來的勝負欲,衛绮懷轉頭問霍離憂,“離憂你寫得如何?”
“我并無天賦,又想不到别的。”霍離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隻是寫了自己的故事。”
衛绮懷恍然。
原來是那一波三折的感情故事啊。
“咦,自己的故事?”燕春梧起了幾分好奇心,“不介意别人看嗎?”
“已經是過去的事了,還有何值得遮掩的。”霍離憂大大方方地攤開給她瞧,“燕道友看就是。”
“那這麼說,我的也是自己的故事。”衛绮懷也遞過去自己的草稿,“你也能看。”
崔瓒順便在其上疊了自己的:“先看我的。”
燕春梧頗有壓力,擦擦汗讀了下去。
……不太妙。
崔瓒寫的是除妖筆記。
霍離憂寫的是暗戀日記。
衛绮懷寫的是我和我媽——初中生水平的那種命題作文。
沒有技巧,全憑感情。
燕春梧懸着的心終于死了。
她低下頭,發奮圖強,下定決心要在剩下半天的比賽時間内寫出一個短篇。
*
晚膳時間到,崔瓒和霍離憂去吃飯了,獨留衛绮懷在旁看她抓着頭發愁眉苦臉而不得解,想起前不久阿離的脫發危機,終于禁不住勸她:“實在寫不出的話,拿我們的參賽也可以。”
燕春梧瞅了瞅她,沒說話。
衛绮懷:“……有那麼糟糕嗎?文筆不說,起承轉合總歸是有的吧?”
“不是,衛姐姐,聽了你們說的話,我也想寫個屬于我的故事。”燕春梧苦着臉道,“可是我現在才發現,我寫了這麼多年小說,我好像沒有自己的故事。”
“崔瓒她們也隻是随口說說,文章為直抒胸臆而作,你的胸臆又何必非要拘泥于我們先前說的話呢?”衛绮懷寬慰道,“更何況又不是第一人稱的才叫做自己的故事。你不是創造了謝道友嗎?我們存在的這個世界都是你的故事呢。”
“可就是如此,我才發現……我創作的故事,我并不了解她。”燕春梧回憶起自己方才苦思冥想之際撞入腦海中的那個身影,更加沮喪了,“你說我創造了淩嶼,可是我并不了解她。”
“衛姐姐,我有時候會想,她的理想是什麼?”
衛绮懷有些沉默:“……你是作者,你竟然不知道麼?”
“我不知道。”燕春梧煩躁地抓了抓頭發,近乎茫然地追問着,“她的理想是什麼?她有信仰嗎?她有除了身世之外的執念嗎?她的愛好是什麼?她有什麼癖好嗎?她有什麼不為他人動搖的、真正的親情和友誼嗎?我總是忍不住要想這些——我是她的作者,她是我投射了我的諸多情感和筆墨的女主角,可我卻對她一無所知。”
“……”衛绮懷無言半晌,揉了揉她的腦袋,笑道,“最後一個問題我可以回答你,你現在就是她的朋友——你往後還有數不清的時間去了解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