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主這樣問。
“微臣在。”
一個聲音回答了他。
巨樹之上,謝登的身影漸漸顯現了。
是,那些“引鳳使者”正整整齊齊地站成一列,姿态恭敬,而使者之首,便是謝登。
“謝卿。”老國主面上有幾分動容,目光有所聚焦。
雖然不知道這老頭在自顧自地感動些什麼,但衛绮懷看見他眼前浮起的一枚留影珠,霍地直起身來。
她忽而意識到——
那該死的觀禮台,不會是剛好看見這樹頂吧??!
這樹到底還有多少莫名其妙的機關?不會還能遠程操縱吧?
上次輪回,這老頭也是這樣袖手旁觀的嗎?
嘶……
算了,上一個輪回先不提,謝登又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他意欲何為?!
還未待她将腦中一團亂麻理清,便聽那位國主大人開了尊口:
“孤素聞愛卿天生異質,能解祥瑞之意,通神靈之言,曆代國師皆不能及,才選在今日重現涅槃盛典。”
“既然愛卿已至,何不親自替吾等引見祥瑞,也好讓我輩凡俗之人,得窺天顔,領受恩澤?”
一句戴高帽的漂亮話,衛绮懷有理由懷疑謝登平日裡便是跟那老頭這麼吹噓自己的。
可這段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是現在要讓謝登代替謝荻雪,主持大典嗎?
臨時換人?
雖然她料定謝登不會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光明正大給謝荻雪下絆子,可還是對這番話百思不得其解。
讓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不僅有國主這段漂亮話的用意,還有接下來謝登的所作所為。
“此乃微臣本分,義不容辭。”
謝登如是道。
于是老國主的神色又變得欣慰之至。
緊接着,那一衆引鳳使者便行動起來,各自舉起一面鏡子,一一排開,将謝登包圍在中央。
陽燧取火。
他們很快點燃了謝登身上的……羽衣。
衛绮懷這才注意到,謝登身上穿着的,不是别的,正是那身沉重又華麗的羽衣。
這場慶典像一倆脫軌的車,朝着她從未料想過的方向飛馳而去。
他們點燃了謝登。
而謝登,就好像是一個真正為民請願的義士、忠君為國的良臣那般,毫無怨言地坐化其間,眼睜睜地靜待着自己化作一支炬火,仿佛袖手旁觀,又仿佛甘之如饴。
他,還有他們,如此狂熱,如此沉醉,如此笃信……如此無可自拔。
最後,他面不改色,大義凜然地舉起他着了火的羽衣,縱聲高呼:
“請祥瑞現世!”
“請祥瑞現世!”
“請祥瑞現世!”
衛绮懷毛骨悚然。
他們是被蠱惑了?
被妖異蠱惑?
“哈哈,謝登大人也算是求仁得仁,如願以償了。”鹿韭笑了一聲,向衛绮懷投去意味不明的一眼,又道,“衛姑娘何必如此驚慌?他先前可還想要對你們下手,手段可謂狠辣至極,你該厭惡他的才是。”
衛绮懷:“正因為他是如此心狠手辣、無所不用其極之人,我才不相信他方才那番獻身是出自本心——貪生怕死乃是人之常情的,那能讓他背棄此等本性,難道不是更值得衛某心生疑惑嗎?更何況,那位陛下的反應也正常不到哪裡去吧?哪有用這種理所應當的語氣請人去死的?”
“讓一位更通神靈之人下去祭神不是很合情合理麼?他既有通靈之能,便自當盡其人事,以身作則,是不是?”鹿韭仍在笑,“國主他老人家雖然操之過急,但也算是物盡其才了。”
衛绮懷失去耐性,懶得與他虛與委蛇,“我問的是,這神木之子究竟有何神通,竟能讓這在場衆人統統受了蠱惑?”
這次她話音未落,眼前的老人鼻頭一動,頗為不屑地哼了一聲,側身回答了她:
“他?他确實有幾分本事,但——不是他。”
“那又是誰?兩位似乎對此不以為奇,”衛绮懷仔細觀察着兩人的神情,心中慢慢有了猜測,更覺背後發冷,“還是說,兩位樂見其成?”
“這種人人沉迷于虛幻的狂歡之中的氛圍,便是你們所圖謀的那座陣法?”
“不要胡思亂想了,衛姑娘。”鹿韭輕飄飄地打斷了她,不容置喙,可轉向謝長空後,他自己也失卻了耐心,變成一個顯而易見的催促,“謝大人,這陣法何時才能好?萬一這次——”
“請祥瑞現世!”
那廂謝登呼聲剛止,他一聲比一聲快,一聲比一聲高,隻可惜最後一聲被卷進火裡風裡,又被一聲轟響壓住。
不知這聲轟響開啟了什麼機關,一個黑不見底的洞口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謝登被投了下去。
久歇的禮樂再起。
他的羽衣沉入火中,引起熊熊烈火,人們在這滔天火焰中望見垂死的掙紮,卻将其視作涅槃的前兆,于是又要奔走相告,于是又要拍手歡慶。
那棵神樹,終于在此刻露出了焚化爐的真面孔。
而謝登的尖叫聲,也終于在最後一刻石破天驚地傳了出來,響于一切禮樂之前,響于一切歡呼之前。
他嘶啞的聲音竟然異乎尋常得尖利——
“啊啊啊啊不——”
“救——”
如夢初醒,卻戛然而止。
這叫聲像是終于喚醒了誰,又或者,是這火焰終于燎着了誰,理所當然的,一句又一句的“救命”冒了出來,來自巨樹頂的使者們。
他們倏地炸開,無頭蒼蠅似地亂轉,但火勢實在太大了,他們的求救聲立刻被淹沒在紛飛的木屑裡。
而古怪的是,目睹着這樣一樁慘烈的謀殺案盛大開幕,現場的人們卻沒有任何的應該有的反應。
也許是神木太高了,其他人不清楚其中慘狀才無動于衷,可那國主分明一直注視着這裡,為何還能面無懼色,甚至……欣喜若狂?
在這一瞬間,衛绮懷險些找不回自己的聲音。
下意識地,她移開目光,舉目望去。
視線穿過這面琉璃鏡般的傳影陣法,地面上的火光實打實地殺進她眼中。
眼前花白一片,濃黑一片,閃閃爍爍,明暗不定。
灼痛她眼睛的,除卻沖天火光,還有出乎意料的熾烈日光。
她不得不閉上眼。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她聽見謝長空的咒罵。
“天殺的!”
“又錯了——”
老人家孜孜以求的歸元陣似乎失敗了。這對衛绮懷而言,應當算個好消息。
好消息?
可為什麼,她感到眼前天旋地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