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胸口上破了一個大洞,骨茬兒碎片浮于其上,周遭污血早已凝結。
一個被謀殺的流浪漢?
任誰看了都會這樣想。
不過,那個破損洞口的形狀實在太不同尋常了。
簡直——簡直就像一個柔軟的荷包從他身前貫胸而出。
瞧,那兩股細絲縧撕扯着他皮肉的痕迹那樣深,還宛然如新呢。
盡管此人面部扭曲,五官青黑,表情比一隻脫了水的魚臉好不到哪裡去,但衛绮懷還是認出了他。
……那個曾經刁難過小雀兒,又偷走嶽應瑕荷包的潑皮無賴。
那個荷包殺死了他。
仇不歸盯了那破洞好一會兒,手指在它周遭的污血旁一拭,回過神後才頗為嫌棄地撣了撣,吐出個淨塵術,而後手下微動,靈光化作一道迅捷的風沙,徹底毀去了那具屍體。
确認了目标,她的眉頭終于松快了些,回頭對衛绮懷道:“不錯,她确實來過這兒。”
衛绮懷笑起來:“那前輩是不是該與我交換些情報啦?”
“打聽太多對你沒好處,更何況你還是異世來的。”仇不歸瞥她一眼,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問完了他,你下一句就是該問我是誰了吧?”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前輩總不能食言吧?更何況,晚輩隻不過是想要知道這個三番五次給晚輩下絆子的魔族究竟是何等人物而已,以防萬一而已。”衛绮懷從容道,“您也說了,我是異世之人,沒必要知道太多,我怎會對前輩之事多嘴?前輩修為遠高于我,我怎能有資格對前輩之事多嘴?前輩怕是誤會了。”
她這話答得還算順耳,仇不歸随手從風中撈起一隻柳葉,一邊漫不經心地将其卷成葉哨,一邊道:“好啊,我不瞞你,但還未見到嶽應瑕,我隻回答一個問題,你可要想好問什麼。”
啧,她還真把這當成小朋友過家家的遊戲了?
衛绮懷知道從這老狐狸手裡難占到便宜,機不可失,當即問出那個最重要的問題:“鹿韭此人,是魔域的哪位大人物?”
聞言,仇不歸那雙漆黑眼珠幽幽轉到眼尾,如此側首觑了她一會兒,唇邊吹出一支诙諧小調,“我就知道你要問這個。小孩子心思,真是藏不住——不過都是要死了的人,還打聽他做什麼?”
衛绮懷眼神催促,于是仇不歸緩緩笑道:“你猜得倒不錯,他勉強也算得上一位大人物,隻是年紀尚幼。”
“若是沒有他那三個兄長的話,他應當是能攪弄一番風雲的。”
“鹿韭此人,原叫鹿九,看看這個名字,便知他是他們那一輩的第幾個孩子。”說到這裡,仇不歸裝模作樣地歎息一聲,“可惜,前任北境領主留下了太多孩子,養蠱一般,讓這一群孩子即便生在這領主世家,也不得不擠破了腦袋鑽營。他鹿韭是最小的那個,剛一落地,他長兄便繼位了,于是他便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而到了該給他起名的時候,他那位長兄又死于非命了。”
“他竟是北境領主之子?”衛绮懷心下一驚,她不會因為可憐的身世便同情自己的敵人——更何況,生來便是魔域貴族,他這身世也可憐不到哪裡去,總比那些在魔族動亂中朝不保夕的平民百姓好得多。
隻是,在她的認知裡,六百年後的北境領主,是由幾個老頭子輪番擔任的。
魔域北境領主的位子誰來了也坐不長久,這是他們幾次奪權之後達成的共識。而因為自相殘殺才耗竭的魔力、透支的壽元,便是他們飛快衰老的原因。
修真界名門正派一緻認為,就憑這家傳美德,他們這脆弱的聯盟,遲早會四分五裂。
但無論如何,她不能低估這好鬥的血脈。
衛绮懷隻盯着仇不歸嘴角噙着的不懷好意的笑容,再次暗暗掂量了一下她和鹿韭的戰力,心情不由沉重起來。
魔域北境的小少爺确實不是自己能随便招惹的。
那麼,被派去暗殺這位小少爺的仇不歸,實力又該是何等可怕?
仇不歸為何會追殺他?
鹿韭此行是為了神器……
說到這裡——
“對了,前輩見到我似乎并無驚訝。”衛绮懷若無其事地說起另一個話題,“您不是說我是異世人嗎,異世之人随意穿梭時空,是悖逆天道的存在,而您似乎一點兒也不奇怪?”
“跟我裝什麼,你不是因為那十方大陣才來到這裡的?”沒有絲毫藏着掖着,仇不歸嘲弄道,“至于那天人之力,哪裡輪得着我一介凡人置喙。”
“看上去,您并非為奪寶而來。”衛绮懷若有所思道。
是的,仇不歸不像是為長生鑒而來——若真是為了這個,她現在就應該出現在鳳凰台,或者在鹿韭之後,坐收漁翁之利。
她分明步入了十方大陣,卻像個萬事不在意的過客。
如此變數,由不得衛绮懷不在意。
“好了,少旁敲側擊了,小衛姑娘。”仇不歸擡手在她頭頂警告性地一敲,眼睛望向被遠遠甩在她們身後的呂銳和鹿韭,準備結束她們的話題,“話就說到這裡吧,我已知道嶽應瑕的大體去向,而你,該把我的獵物還我了。”
衛绮懷讨巧地笑了笑,“前輩且慢,若我還能再告訴您嶽前輩的具體去向,您可否再回答我一個問題?”
仇不歸眉梢輕挑,不置可否,“說來聽聽。”
“依晚輩之見,嶽前輩她應當是去了鳳凰台,距此地不遠,一直往東去便能見到。”衛绮懷道,“不知可否符合前輩探明的去向?”
“她去鳳凰台做什麼?她那雙眼睛——”
“我也許知道原因。”衛绮懷豎起手指,比了個數字,作為交易條件,“兩個問題。”
“你倒是會趁火打劫。”仇不歸氣笑了,“行,快說。”
衛绮懷注視着這個徘徊于巨大漩渦邊緣卻尚未被卷入的人,不知道該感慨她是個幸運兒,還是該感歎她隻是一個鋪路石子。
最後她隻笑道:“她也許是為了長生鑒呢,莫非前輩你未曾想過這個可能?真奇怪,我們上次在那座島上相遇,不就是因為這個嗎?”
“喀嚓——”仇不歸幾乎擰碎了手底那枚脆弱的葉子。
她隐忍不發的神情告訴衛绮懷,她與嶽應瑕之間出了一些小小的矛盾。
最起碼,仇不歸是不贊同嶽應瑕去搶奪那面長生鑒的。
“她真是……又騙了我。”未盡之言止在喉頭,仇不歸甩開掌心的碎葉,惡狠狠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那架勢,像是受的氣無處發洩,隻好用這一種煩躁将另一種煩躁代替。
而後她轉向衛绮懷,沒好氣道:“好了,說罷,你的問題。”
“第一個問題——鹿韭真容并非現在這個面孔,他隻是暫時奪舍而已。”衛绮懷好奇道,“我想知道,前輩是如何認出他,并追蹤過來的?”
“我家秘術,能依靠某物追蹤某些人的神識。”仇不歸說得簡明扼要,“不得外傳。”
“原來如此……多謝前輩。”
衛绮懷若有所思。
“第二個問題?”仇不歸催促。
衛绮懷想了想,“這個問題無須前輩來答,但需要前輩幫個小忙。”
“什麼問題?你要誰回答?少耍花招。”
“這兩個問題很簡單,也許前輩能回答,隻是我還是認為……”衛绮懷遙遙一指,落在遠處被五花大綁的鹿韭身上。“你的獵物也許知道的更多。”
仇不歸冷哼一聲,“你綁着他,還指望他會坦誠相告?小衛姑娘,你未免把人心想得太好了。”
“為什麼不呢?”衛绮懷笑容真誠而懇切,“倘若敵人不值得他吐露真相,那麼救命恩人總算可以吧?隻是要麻煩前輩陪我演個戲了——還請前輩與我‘大戰’一場,‘不慎’落敗,讓我得以帶他死裡逃生……如此經曆,難道稱不上救命恩人麼?”
“演戲?可以。”仇不歸并不樂于玩弄砧闆魚肉,她隻覺得這個劇本過于随意,舉手之勞不難做到,便也随意地點點頭,在應允的同時提醒道,“不過,世情叵測,人之恩怨都是升米恩鬥米仇的事。更何況你綁他在先,你又憑什麼認為他會顧念恩情?”
“這個嘛,他若是沒那麼老實……那麼再請前輩親自出手吧。”衛绮懷道,“嚴刑逼供,總能從他嘴裡撬出點兒什麼的。”
仇不歸深深瞧了她一眼,唇角輕撇,露出一個算不上笑的笑容,“先禮後兵,紅臉白臉都被你一人唱了——你倒是不擇手段。”
“前輩謬贊了。”衛绮懷躍躍欲試,“那,咱們排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