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萬籁俱寂。
街巷上偶有打更人路過,鑼鼓聲回蕩,餘音繞耳。
夜間燭火朦胧,北境路燈的燃料便是火油,燈罩上熏出一層烏黑。
地上積雪被踩出大小不一的腳印,紮實得像要烙下痕迹,被白框住的街景中,明珠和裴元并肩走着。
手中提着的燈籠,照出黑白間一抹暖色。
“霍丘如何了?”
“爛醉如泥,被将軍送回去了。”
明珠無奈一笑,她看向身側的青年。
“裴元,你今日來找我,是想問鎮國公之事如何處理吧。”
年後回歸軍營,裴元在董向阜麾下做事,卻要有所隐瞞,屬實有些難為他。
當初,在鬼方大營時,她選擇讓裴元一同進帳,就是覺得此人内斂,話少拎得清,更适合保守秘密。
“是,殿下先前決定按下不提,卑職自當謹記,遵殿下之命,保守秘密。
“可卑職終究心中難安,将軍待我不薄,此事我若隐瞞,實有違将軍信任托付,故而……”
今日,眼見霍丘頹然,他未能提前告知真相,亦心有懊悔。
他們是朋友,是戰友。
生死與共,卻無法全無保留。
“我明白,于公于私,你都該對他坦誠。
“但裴元,這不僅事關董向阜一人,若揭露出真相,屆時群情激憤,整個大梁都将躁動不安。
“這個後果,沒有人擔當得起。”
鎮國公被齊銘之子暗害,這件爆炸新聞産生的輿論效應,難以預料。
現如今,京中又有了齊銘将軍牌位被盜之事,齊家在世人眼中,早已占據了受害者的位置。
縱使鎮國公支持者,會以為齊侯罪孽滔天,棄北境安危于不顧,聯合外族殘害同胞,十惡不赦。
可齊侯,乃至齊銘将軍的支持者,會以為是鎮國公行悖逆之事,籌謀叛亂,被齊侯暗地處置,以平内亂,保邊境安甯。
而陰謀論者,又會認為是北境擁兵自重,引得皇帝忌憚其勢力,安排齊宗毒害董齊川,一代英豪隕落于帝王猜忌。
太多人遠離真相,一心相信自己的判斷。
從榮嫂口中了解到的北境,對董齊川的評價本就褒貶不一。
董齊川作為董季昌老将軍的兒子、齊銘的徒弟,北境的繼任者,無論是北境百姓、戰士,還是整個大梁,對他可謂是萬衆期待。
但同樣,也是枷鎖。
齊銘的不敗戰績,注定了其他軍侯要被拉踩。
天才帶來的人間爆點,在其隕落後,引發了流量反噬。
勝敗乃兵家常事,但齊銘的存在,讓勝利變成常識,董齊川作為繼任統帥,身上背負的不僅是邊境的安危,還有勝利的延續。
從失敗當中總結經驗,去獲得下一次的成功,是再正常不過的成長軌迹。
但對于齊銘之後的時代,百姓們變得異常浮躁,對于求勝有了一種習以為常的認同,而不再去認同失敗。
這種習以為常,本身就是一件不尋常的事情,是由一個更不尋常之人帶來的錯覺。
北境在齊銘的統帥下,盛行個人英雄主義,對戰事的狂熱達到了頂峰,人人期待戰時,他們看不起董齊川的求穩,更認為他的敗績是無能。
當董齊川無法帶領他們打勝仗時,人們的怨怼會更深,狐假虎威慣了,便誤以為自己強悍。
敗了,人們就會唱衰他。
就像家裡的第一個孩子,是個異于常人的天才,大家會理所當然認為第二個孩子也會如此,甚至寄予厚望。
但其實,普通才是大衆的常态。
董齊川本身并非庸才,他隻是需要時間,去适應那個沒有齊銘的戰場。
可惜,他沒有時間,為自己正名了。
連齊二那樣的渣滓,還會有人為他沒有繼承齊銘将軍衣缽統帥北境,而感到惋惜,那麼董齊川之死将要引發的争議,或許會比想象中還要嚴重。
“裴元,我擔心的是,屆時董向阜面對的,會比現在更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