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林感覺到這個擁抱在顫抖。
她把臉埋在愛德華肩上,硬邦邦的一點也不舒服,很安心。
他的肩膀在發抖。他應該離開她的懷抱,避免失控的力量壓碎她的骨頭,愛德華做不到,他沒法離開她。
“你可以碾碎我,”科林在他耳邊說,“我會愈合,我不會感覺到多痛,但你知道你不會傷害我,對不對?”
“是的。我不會傷害你。”
科林的心情變得很柔軟,她為這種柔和的情緒感到不可思議。
獨自回憶起克萊門斯時她總在心裡尖叫,企圖用喊叫驅趕那一天,恨意在口中咀嚼,她在其中品嘗到了些許快意。這是頭一次,厄運以看得見摸得着的形象降臨,而她依舊無能為力,盡管她想殺死他一萬遍,看着他的骨頭被燃燒殆盡,她想把他屍體碾成爛泥——用灰燼和血為傑瑞米伯恩斯塑造一具雕像,他本應是無瑕的,死亡令他鮮血淋漓,面目可怕。
可她無能為力,她躺在沉甸甸的血裡,身邊的每個步伐都留下厚重的腳印,威爾森離得不遠,怪物先對他動的手,他沒做任何掙紮,像迎接着親兄弟的擁抱,而非痛苦的死亡。
她想,死在這種地方實在有點孤寂,更何況還是這麼難看的死法,怪物的吃相實在難看。接着思維開始渙散,如果她的屍體被撕碎再拼湊起來,能愈合嗎?假如愈合了,靈魂走遠了,她還能活過來嗎?
幻想中的死亡遲遲未來,來的是愛德華,他從厄運手裡把她搶了下來。
愛德華仍在顫抖,科林枕在他肩上,這份恐懼令她心安,他嘗過她血液的味道,他不貪戀,他害怕她的血流入口中,害怕感受嗅到血腥味而催生的毒液,他的懼怕對她而言是溫柔的,代表着安全。
她摸着他的頭發,“愛德華,你想要告訴我的是什麼?”
“你已經知道了。”
“你是說我愛你這事?”
愛德華抱緊了她,毛茸茸的發梢蹭在她脖子上,癢。
愛讓她從他身上汲取了力量,讀心的力量,平靜的力量,想起死亡也不以為懼的力量。
“好吧,那我的确早就知道了。”她故意用了種得意的語氣,愛德華嘴唇動了動,“你再說下去我可能會哭。”
科林驚訝地捧起他的臉,發現他隻是在誇張。
吸血鬼是沒有眼淚的。
但她有辦法。
她額頭湊過去,貼在愛德華的額頭上。
他們掉進了森林裡,愛德華穿着件淡藍色的襯衫,實際上隻有衣角殘餘了一塊淡藍色,他的衣服上都是她的血。
他眨了眨眼睛,淚水掉下來,科林踮起腳,親掉那滴眼淚。
與人類相隔太久,他忘記了怎麼哭,也不知道怎麼發出哭聲,眼淚一滴一滴砸下來,科林不厭其煩地擦着他的淚水。
為什麼落淚?愛德華無法理解眼淚,但他感覺得到心髒在鼓動,泵出的血液在體内奔流湧動,驅趕冰冷的毒液。
然後他明白,他為此刻落淚,也為此刻不是永恒而落淚。
科林埋進他懷裡,他們身上血淋淋的,血的鐵鏽味蓋過了森林裡的草木氣味,周圍撒了滿地的汽油,那是威爾森為哥哥和他自己準備的葬禮,她聞到了火焰的味道。
他們來到這兒一起面對這一天,遺忘或閉口不談不能抹滅發生過的事,一個人的退縮變成兩個人的恐懼,最後演化成傷疤,扭曲醜陋,每次目睹都被提醒——懦弱、可悲、可恨。
科林死死抱着愛德華,他們相擁站在葬禮中央,大火蔓延,吞噬死亡的同時又夾帶着死亡,她明明閉着眼睛,卻感受到火光映在瞳孔的熱辣。
愛德華的眼淚流下去,他的淚水無窮無盡,彙聚成一條河,蓋過她的血,澆滅了火焰,又把他們托起,溫柔的像一隻盛着幼兒的搖籃。
水流沖刷,時間不斷倒退、倒退,身體縮小,他變成哇哇大哭的小男孩愛迪,科林變成穿得像棕熊的小型愛斯基摩人。
風吹過樹林,“嗚嗚”。
眼淚從臉頰掉落,愛迪哭泣着,“嗚嗚”。
“不要哭啦。”小熊兩手并用去擦他的眼淚,河流被他凍結成冰面怎麼辦,她不想再掉進冰窟窿了。
小男孩停下哭泣,他眼睛紅通通的。
“你不難過嗎?不害怕嗎?”
難過什麼?害怕什麼?她好像的确經曆了一些可怕的事情,但那不是已經過去了嗎?
遺忘又記起,恐懼又平複。腐爛了一半的蘋果,如果不想整個丢掉,就得下定決心挖掉壞的那一半。
美好的部分如此微小、短暫,她恨不得用所有的感官去體會它的美妙,她決心要注視着美好的那一面。
愛斯基摩科林說:“你陪着我,我就不難過,也不害怕。”
他把她從厄運手裡搶下,他把她從死神那裡偷走,還給她不該提早結束的性命。他能做到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愛令他變成守護者,脆弱的,強大的,躊躇不定的,堅定不移的。
愛迪用手背擦掉淚水。
“好吧,”他說,“那我會永遠陪着你。”
河流靠岸停歇,把他們送回森林中央,大火消失了,雨水滴滴答答落下,落在焚燒的灰燼中,濕潤着被火焰灼傷的土地,綠芽生長。
這裡仍是福克斯,森林、懸崖、海灘、灰色的天空、永不停歇的雨水、與雨水一同席卷城鎮的風、濕滑的街道、吱呀不停的路牌、老舊的房子、亮起一盞燈的房間。
那盞燈亮着,似乎會一直亮下去,科林蜷在他懷裡睡着,愛德華閉着眼睛,仿佛也陷入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