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姿的出現提醒了李令溪,雖然她如今有了新的身份,也已經盡量收斂了性情,身上還是有着太多往日的痕迹。
任何她自己覺得尋常的地方,落到從前的舊識眼裡,都可能會成為她身份的佐證。
這次遇上的是傅清姿沒什麼事,可誰知道以後遇見的會是誰?
她做不到變得和從前一點都不一樣,那麼能掩飾的地方,還是掩飾一下為宜。
比如詩文,比如字迹。
詩文畢竟不需要常作,字卻是随時都可能要寫的。
從東宮一回來,她便開始琢磨應該怎麼掩飾字迹。
改是肯定改不了的,練字不是朝夕之事,她自幼習書,即便是除去那七年,至今也已有十餘年的光陰,筆下形魂已成,想在短時間内伐毛換髓不太可能。
何況她的父親晉王一向喜歡書法,于行書一道造詣尤深,她受父王的影響在習字上花過不少心思,後來更是師從當代行書大家顔羨門,雖然學到最後也沒法同父王和顔大家相比,卻也算得上小有所成,這一手好字,真要改她也有些舍不得。
思量再三,她決定将行書放一放,從黃金院的庫房中翻出了蔺夕剛習字之時臨過的柳帖,試試以後盡量寫成楷書。
世人常有稱行楷一家,但二者内裡實有不小的差别,顔大家當年用楷書所寫的《竹山帖》與其以往的行書之作便風格迥異,甫問世之時,即便蓋着他的私人印鑒,也有許多人不相信那是他的作品,最後還是潛心習書多年之人看出了其中的聯系。
她的書法基礎很好,加之行楷确有相通之處,幾日一練,她便覺得可以糊弄糊弄人了,于是用楷書和行書各寫了一張字,拿到春安堂找了一下徐夫人。
徐夫人有些時日沒問她的功課了,這兩天正打算去找她,見她主動找上門來,正好檢查一下她最近念了哪些書讀了什麼文。
李令溪能答上來,徐夫人的冷淡立時便消了不少。
将那兩張字拿過來,徐夫人端詳着問她:“兩張都是你寫的?”
李令溪故作驚訝:“姨母覺得很像一個人寫的嗎?”
徐夫人又看了看,很快道:“确實不像,這張行書遒勁郁勃、沉着大氣,頗有顔大家之風,楷書就差得遠了,一看便是柳體沒臨到火候。”
李令溪:“……”
差得遠沒關系,不像一個人寫的就行。
可一想到父王,她又覺得差得遠也不行。
父王對他們三兄妹一向沒有過多的要求,總是說他們頑劣些沒關系,書可以念不好,文章也可以寫不出來,但是字不能寫不好,不然就是給他丢人。
還記得幼時他們三人一起在沈府念書,有一回父王來探望,沈老先生給他們一人告了一狀,說長兄的字寫得像狗爬,次兄的書背得磕磕絆絆,她策論寫了一整天就寫出來三句話還每一句都诘屈聱牙,最後隻有長兄一個人挨了一頓好打。
一回到黃金院,她便讓碧露和青荷将書案搬到了内室,以備日後每晚睡前臨一臨柳帖。
徐夫人聽說之後頗為欣慰,特地讓人送來一套新的文房四寶,又給黃金院添了不少習字的用度。
碧露見自家姑娘這麼上進也很高興,每日做事都更勤快了。
李令溪看得到自己練字的進展,也算悠然自得,然而很快,她便悠然不起來了。
臘月廿七晚,公府接到了世子衛朔入住都亭驿的傳訊。
都亭驿是自北境回京路上的最後一座館驿,離京城不足二十裡,到達了那裡,意味着明日便能抵京。
邊将奉旨回京,依例必須先進宮面聖,而後才能返家,故家眷一般都是在府中相候,然而太夫人已經許久沒見孫子,執意要去城外迎上一迎。
徐夫人當然不可能讓她一個人去,立馬吩咐了下去明日一早全家一起出城。
李令溪其實是不想去的。
從旁人口中聽說他要回來之時,她隻是覺得他當年為晉王府求情的舉動過于出乎意料,如今他當真回來了,她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
可此事是太夫人牽的頭,徐夫人也發了話,連衛靜婉都沒有說什麼,住在後山道觀裡的承恩公衛崇禹聞訊也回來了,她找不到任何不去的理由。
罷了,躲這一次也沒什麼用,以後同處一府,她總不能天天躲着他走,這一面早晚要見,那還不如幹脆早點見了,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
次日一大早,她随衛家衆人一起到了城外。
冬日的清晨,城外的風浸滿了寒意,幸而已有暖陽熹微,讓等待的時間不那麼難熬。
事實上他們也并沒有等多久,辰時剛過,遠處便傳來了沉重密集的馬蹄聲。
李令溪循聲擡眼,視野中很快出現了一隊人馬,為首那匹黑色駿馬上的年輕将軍穿着一身銀白戰甲,正是曾經那個少年。
衛朔很快也看見了在城門口等候他的一行人。
勒馬長嘶。
太夫人遠遠地喚道:“朔兒!”
衛朔跳下馬,缰繩一扔直接朝太夫人奔了過來:“祖母!”
到了近前,他剛要跪下,太夫人趕緊将他扶住:“怎麼瘦成這樣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年逾六旬的老人家目不轉睛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輕人,打量着打量着,便忍不住熱淚盈眶。
衛朔也哽咽道:“祖母,孫兒不孝,讓您擔心了。”
“别說這樣的話,你能回來祖母就什麼都不擔心了!”太夫人道,“好孩子,快去拜見你的爹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