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檀山殒滅于邪氣之中的幻象。
層巒疊嶂如同天開圖畫的檀山表裡,在幻象中籠罩在一層厚重又猙獰的黑焰之中,被邪氣絞殺成阿毗地獄。
那黑焰,正是崩落的檀山護山大陣所化。
而他的同胞們就在這烈火燃起的濃霧中掙紮、嘶吼,可無論他們怎樣努力逃脫,仍然抵不住化作灰飛煙滅的結局。
顧屹聽不清他們聲嘶力竭地在呼喚着什麼,甚至也無法透過黑焰看清其間被困的究竟有哪些種族。
但他餘光瞥見檀山之外有個瘦弱的女子背影。
她身披馭獸山莊的淺青色罩袍,渾身是血。
墨發如雲,随風揚起,露出後領下飄逸灑脫的“獸”字暗紋。
女子沒有回頭,揚了揚手,就消失在暗紅的天際。
與尋常獸族的天命者看到屬于自己族群的未來不同,顧屹看到的,是有關整個靈獸族的谶語。
他沒法從這短短的一段畫面中猜透前因後果,隻知曉靈獸族他日有大難來臨,而這劫禍,很可能和馭獸山莊有關。
但也隻是可能而已。
谶語的畫面牢牢篆刻在顧屹的腦海中,可他并沒有要去探究到底的意思。
因為他至今都沒想通,靈獸一族的将來與他到底有什麼關系。
顧屹當上獸王的時候,歸根結底隻是個出生沒多久的孩子。他不明白為什麼衆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那般複雜,有震驚,有喜悅,有惶恐,但更多的是不甘心。
于是他還懵懂無知的時候,便被這份不甘心一次又一次地拖入血戰。
顧屹對此感到厭煩,他分不清勝利與失敗,也不如其他靈獸那樣了解如何規避傷害,從對方的一舉一動裡尋找到弱點,然後用出最少的靈力給予對方緻命一擊。他隻知道若是不拼盡全力,他就會死。
他的殺戮沒有任何技巧,全憑着一個獸族的求生本能。所以不管顧屹面前堆砌出怎樣的屍山血海,都牽不起他心底的一絲漣漪。
後來越來越多的靈獸臣服在他面前,同族長老将他視作蛇族榮光。
可是顧屹始終不太能接受這個稱呼,他們蛇族明明更适合在陰暗的洞穴裡生存,不管是榮光還是别的光,都是他們天性需要避讓的東西。
其實若是有靈獸渴望過顧屹的生活,取代他的地位,大可不必這樣拼上性命,二話不說沖上來就開打,隻肖與他好言商量一句就夠了。
可惜沒有靈獸聽顧屹的話。
他就這樣身不由己地住進獸王宮裡,被族人、百獸推着處理起裡界要事。
顧屹很不喜歡這個身份,可誰讓這是他當初年少無知,主動将姓名刻到聖碑上後造成的錯誤呢?
既然已經在這個位置上了,那便要做一些獸王該做的事。
但骨芽給的那份谶語太重了,不論顧屹怎樣自我催眠,他還是沒有生出承擔整個靈獸族的未來的覺悟。
更别提是個但凡仔細琢磨,都能覺查出不詳的未來。
“靈獸族不是最看重的就是天命嗎?”顧屹将他在骨芽裡所見的幻象完全告訴給銜玉後,又說,“若是我族子輩注定逃不過那一劫,我将谶語說出又能挽回什麼,徒勞地令大家在那之前都過不得安生日子罷了。
“那麼多種族為争獸王之位互相殘殺百年,也沒見誰憂慮着靈獸全族會在這無休無止的戰争中走向覆滅,又憑什麼要我來擔負這麼多性命活下去的希望?
“這很怪異,也對我不公平。”
他為靈獸一族做的,已經夠多了。
銜玉低着頭,臉上被陰影籠罩着,神色晦暗不明。
他應該是對自己很失望吧,顧屹心想,雖說銜玉做事風格與穩重一詞沒什麼關系,但一個護法該做的所有事他都盡心盡責,對自己也算忠心不二。知道擁護的獸王心中對自己的族胞如此沒有感情,肯定會難過的吧。
可是顧屹想說的不僅有這些。
“你不該救我的。”他說,“我早就知道你堂兄在暗中召集有取代我而上的獸族,準備趁我陷入虛弱之時發動攻擊。而我進入煉骨期的具體時間,其實是我自己透露給他的。
“他資質不錯,有勇有謀,能擔大任。關鍵是他并無私心,殚精竭慮謀算獸王之位,隻是因為早就看出我無心于此,德不配位而已。
“若是他當上下一任獸王,對整個靈獸族而言是樁好事。可惜他目前的境界還打不過我,若是明面上對我發起挑戰必敗無疑,偷襲雖不恥,但成王敗寇,做成了也算名正言順。”
銜玉擡頭,咧嘴露出齊整的一排白牙:“我知道的呀。”
他其實很早就看透了顧屹了本性,起先也懷疑過這樣一個理智到近乎沒有任何情感可言的冷血動物到底适不适合做獸王,可後來的許多年裡,他看着顧屹為了滿足大家的期待,苦苦壓抑着自己的本性,便又覺得他是個可以為靈獸一族托底的存在。
聖碑的選擇沒有錯,但誰也說不好顧屹的讓步究竟能持續多長時間。
聽着這些冷漠的獨白從顧屹口中講出,銜玉心口有些沉重。但他知道自己和顧屹之間,早晚得有這場血淋淋的剖析與攤牌。
顧屹怔然。
“我與大王一同長大,您一個眼神我就知道您想要做什麼。堂兄他們那點手段連我都能發現,又怎麼可能瞞得過您,還在您眼皮子底下招兵買馬。可我還是選擇了救您。”
莫說區區兩尾,就算是讓他獻出自己的性命,銜玉也絕無二話。
他單膝跪至顧屹身前:“因為我的骨芽中說,跟随您,相信您的選擇,會是靈獸一族得以存活的唯一出路。
“我這樣心餘力拙的人沒什麼魄力抵抗谶語的宣判,就隻好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了。”
……
顧屹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聖碑到底為什麼這樣高看我一眼。”
相繼開出的兩朵素髅花裡,一支骨芽讓他看到靈獸族的命運,另一支讓銜玉相信他顧屹能改變命運。
莫名其妙,又蠻橫無理。
可事到如今,他沒辦法再做到完全置身事外,不為這不講道理的谶語,而是因為銜玉付出的那兩尾。
他不需要銜玉來救自己,可銜玉既然救了,顧屹也不想欠他的情。
銜玉又問:“所以您才在那個時候提及馭獸山莊嗎?是想來調查一二,弄清骨芽幻象的真相?”
顧屹不記得自己說過那些話,但真較真起來,似乎隻有這麼一個可以解釋的理由。
而且這段時日,他的确抱着這個目的在甘欣的院外尋究。
“既然最終困住靈獸,導緻他們被黑焰吞滅的根源就是檀山大陣,所以我想有沒有可能從此處入手查起。”
“可是……”銜玉有些猶豫自己前些日子觀察所得出的結論是否準确,要不要等驗證一下再告訴顧屹。
但見顧屹微微颔首,便知道他與自己察覺到了同樣的事情。
“可是檀山大陣——就要破了呀。”
顧屹接道:“是。雁徊忽然召集全部弟子和靈獸加訓,甘扶頻繁出山遊曆……我想都與檀山即将破碎的護山大陣有關。”
他這陣子那樣頻繁地往甘欣小院不遠處的溪流跑動,自然不光是因為喜歡活水。
溪流旁就存在一處大陣的破碎點。
陣法的破碎與崩落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前者是由于大陣存在時間過長導緻逐漸失去效用,後者則是承擔了過多的術法進攻,達到負荷上限的後果。
顧屹不斷用慢慢恢複的靈力去探測,發現那陣腳既有人為破壞的痕迹,也有自然虧蝕的緣由。
人為破損并不奇怪,這些年來不斷有其他門派來試探馭獸山莊的實力,研究護山大陣的構成與突破方式。
可若是他們那些手段能對大陣造成影響,外界早就聯結起來進攻馭獸山莊了。誰不觊觎檀山豐饒的靈力以及滋生出的萬千秘境?誰又不希望能奪取馭獸師的能力,将靈獸的“控制權”掌握到自己手中?
至今為止,外界對護山大陣的出擊猶如隔靴搔癢,不過是在堅固的靈障上留下了些劃痕。
它不是人為導緻的崩落,而是自發的破碎。
同顧屹在谶語中所見的情形有本質區别。
“如果把此事和大王您谶語中的情形結合起來看,我們能不能懷疑馭獸山莊用了些手段加固護山大陣,将它從殘損邊緣救回,卻最終導緻了我們靈獸族的覆沒——或者說選擇把我們獻祭于陣法,來謀求自己的安穩?”
銜玉每說一個詞,心就涼上一分。
他早知道馭獸師不是什麼好東西,卻沒想到會這般貪生怕死,做出卑劣的事來——雖說一切還沒個定數,但銜玉向來不惜用最壞的可能去假設、揣測馭獸師的想法。
百年前狐族有一位祖輩就是因為不服管訓,被當年的馭獸師折磨緻死的。
傳聞中千年前剛有人發現馭獸師這與生俱來天賦而成立馭獸山莊的時候,靈獸和馭獸師們是能和諧相處的。
可總不是所有靈獸都願意屈人之下,而利益面前能決然放手的馭獸師也并不常見。一來二往,沖突和摩擦難以避免。
馭獸師的天賦對于靈獸而言是機會也是一種緻命的打壓,所以但凡遇到心懷叵測的馭獸師,落單的靈獸就很難落個好結果。
幾代以後,有很長一段時日,馭獸師和靈獸間劍拔弩張,後來裡界為争獸王之位顧不上其它,也甚少越過表裡界線,矛盾反而好了許多。
這百年來幾乎沒再有馭獸師苛待靈獸的消息傳出,但銜玉依舊以為這隻是暫時的,一但馭獸師有了機會,他們隻會變本加厲。
“那您打算怎麼做呢?”
顧屹的視線垂至地面,長又直的睫毛遮住了他漆黑到毫無波瀾的暗眸。
“讓陣碎個徹底,并且把這消息傳至其他宗門世家。皆時不需要我們多做什麼,馭獸山莊會惹上一身麻煩,自顧不暇。之後的事……北上南下,往冰川或是沙漠躲藏都好,全看各族長老安排,至少能為自己族人争取一線生機,不至于困死在這裡。”
顧屹掀了掀眼簾:“原本我是這麼打算的。”
銜玉:“……原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