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出了門,一路走到了鳥居盡頭。再邁一步就要抵達多倫城的坎頓街了,她忽然回頭,見車夫還站在院子裡。他正目送着她,眼神歡欣又落寞。似乎沒想到她會回頭,他小小吃了一驚,整個臉頰都紅了。
真是一個害羞的小紙人啊。
白薇抿嘴笑,沖他揮了揮手,這才邁過了鳥居與坎頓街的交界。熱鬧的喧嚣之聲瞬間撲面而來,昭示着白薇從蜃的幻境走入了現實。
過去的十八年人生裡,她從未獨自出門,更遑論單獨走在多倫的大街小巷,如今眼前的一切都讓她感到新奇。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才真切地感受到,那個被鎖在高牆裡的瓦多佛小姐徹底死去了。
白薇漫步在街頭,卻也沒忘掉正事。她的口袋裡躺着一張便簽紙,上頭寫着一個人名和地址。那是蓮夫人在漢文手劄裡給她留下的訊息。
“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面對生死與變故,請找到這個人。他曾是桑托群島的人,與你的父親是舊識。”
父親。這真是個陌生的詞。
蓮夫人并沒有在手劄中對白薇的父親過多着墨,隻說他來自琴島桑托,甚至連他的名字也未曾留下。白薇想,大概父親在她的人生裡隻是個微不足道的角色吧。
縱然這樣想,白薇還是偷偷找來了桑托群島的地圖。她慢慢地有了概念:在距離多倫城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片廣闊的海洋,大洋中心有七座小島,組合起來看就像一把豎琴,而她的父親大約就在其中的一根琴弦上。
白薇按着便簽上的地址一路找到了一片老舊的街區。道路兩邊皆是上個世紀的老房子,好幾面牆上滿是色彩濃麗的塗鴉。
她提起裙擺,數着門牌往裡走,最終停在了查令街58号門前。
那是一幢大理石房子。房子看上去很氣派,有三進門,五層樓,頂上豎着歪歪扭扭的煙囪,隻是大門落滿了灰,窗台上的花草皆枯敗了。
“您好,請問您知道這裡的住戶去哪裡了嗎?”白薇攔住一個居民,指着大門問。
被攔下的是一位老先生。他推了推眼鏡,往大理石房子看了一眼,慢悠悠地說:“啊,他們離開有兩三年了。”
白薇心裡一涼。
“不過我估算着,他們今年該回來了。”老先生又說。
“具體什麼時候呢?”白薇問。
老先生笑了笑:“快了。當你看到彩花鋪地,鼓樂齊鳴的時候,就說明萊昂帶着他的馬戲團回來了。”
白薇跑了一趟沒有找到人,不免有些失落。她正往回走,忽見一個年輕人往牆上塗鴉。那年輕人坐在簡易的腳手架上,雙腿夾着一桶顔料,手裡的刷子蘸着五顔六色的顔料,就這麼往牆上刷去。
白薇停下腳步,仰頭看他作畫。他畫的是一個男人,大腹便便,小眼睛塌鼻梁,一臉惡相。她正看得認真,未料那年輕人轉頭對她笑:“你看我畫得像不像?”
白薇一愣。這個年輕人臉上畫着厚厚的彩妝,鼻頭上頂着一個大紅球,正是小醜的裝扮。
隻是這位小醜有些特别,他的左臉頰刻着一個圖騰,似乎是一塊時鐘。
“你畫的是誰?”白薇問。她不知他畫的是誰,怎知像不像?
小醜笑了笑,揮動刷子在男人頭頂上寫了一個詞:開膛手。
白薇眼皮一跳:“我沒見過開膛手,不知他長什麼模樣。”
小醜擠了擠眼睛:“誰說我畫的是開膛手。”他換了紅色的顔料,往男人臉上畫了個大大的叉。
白薇看着那觸目驚心的紅叉貫穿男人的臉,一直延伸到了他的胸腹。
“我畫的是貝坎多大公,那個被開膛手殺死的家夥。”
白薇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些什麼。
小醜張開手臂,對着白薇欠了欠身:“歡迎欣賞我的傑作。”
白薇順着他的手臂看去,這才發現原來這一條街的牆面上都畫着被紅叉覆蓋的男人,不多不少,正好七個。七個男人頭上有一行用油漆刷出來的句子:上帝保佑開膛手。
“你不希望警方抓住開膛手嗎?”白薇問。
小醜聳了聳肩:“在我看來,那些貴族老爺比開膛手可惡一百倍。如果可以,我希望開膛手永遠不會被抓住。”
“那麼瓦多佛小姐呢?”白薇語氣淡淡,“開膛手殺死了她,她何其無辜。”
“開膛手不殺女人。”小醜說。
突然,街角響起了刺耳的哨聲。白薇吓了一跳,轉頭便見幾個巡警吹着哨子往這裡跑來。等她回過頭,腳手架上空空蕩蕩,哪裡還有小醜的影子?
巡警氣喘籲籲地停在白薇面前:“這位女士,請别讓牆上這些污穢的東西髒了您的眼睛。”說罷他指揮着同伴,罵罵咧咧地開始擦牆上的顔料。
“這些社會的渣滓,多倫的蛀蟲……”
白薇受了驚,加快腳步離開了這片街區。不知不覺中,她竟走到了攝岚街。
前方就是攝岚街警署,她下意識放慢了腳步,不知諾蘭在不在裡頭。她猶豫片刻,決定繞開警署。
警署外的街角,三個青年人正圍毆一個流浪漢,他們搶走了流浪漢手中的面包,又往他身上踢了幾腳,這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這場弱肉強食就發生在警署外,卻無人在意,無人阻止。人們大概早已司空見慣,因為每天都有相同的戲碼上演,而上帝垂憐不到角落的塵埃。
那老漢一聲不吭地蜷縮在滿是泥濘的街角。過了好半天,他掙紮着坐了起來,掏出懷中的什麼東西,小心地擦了擦。白薇正要從他身邊走過,卻被流浪漢懷裡的東西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幅人像畫。
她又走了回來,半蹲下來,端詳着老人捧着的畫。
老人警惕地看了白薇一眼,要把畫像藏起來。
“她很漂亮。”白薇說。
老人一愣。
畫裡的姑娘,眉清目秀,笑容明媚。畫她的人一定懷着滿腔的愛意,将她的每一個細節都刻畫得栩栩如生。
白薇不禁又想起了四年前,那場忘不掉的噩夢,黑漆漆的城堡,染血的地毯和死去的少女。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原來那位姑娘名叫瑞貝卡。
“你見過她嗎?”老人渾濁的眼裡升起了一絲希冀。
白薇語塞。
“她還會回來嗎?”老人又問。
不會了。你的姑娘不會回來了。
白薇什麼也沒說,她在老人髒兮兮的帽子裡留下了一枚金币,随後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