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句話,他摘下帽子,向艾波洛妮亞探過身,用帽子遮住她的眼睛,命令道:“老實點,不許動。”
男人看不見的角落,白皙修長的手指一點一點地收緊成拳。
*
車大約開了近一個小時,彎彎繞繞的,等艾波下車時,天已經完全黑了,隻有淺淡的燈光從帽沿縫隙裡射入,腳底傳來的觸感從濕滑堅硬的磚塊變成光滑的大理石。
椅子拉開的聲響,她被引着坐下,頭頂的寬沿帽掀開,明亮的燈光湧入視野,她不适地眯起眼。
“維太裡小姐,好久不見。”
維拉迪爾坐在她對面,隔着一張小巧的圓形咖啡桌,藍色的眼珠如同豺狼般的兇狠。
“你似乎一點都不害怕。”他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她無疑是漂亮的,像是貴族少女或是電影明星一樣的嬌媚可愛。但過份引人注目的容貌,讓他懷疑她的頭腦是否如手下查來的情報裡說得那麼聰明。
艾波洛尼亞舒展地靠上椅背,手指在桌面點了點,“這是咖啡館吧?怎麼連飲料都不上一杯。”嬌嗔的語氣,仿佛不滿服務的任性少女。
維拉迪爾打了個手勢,把守在不遠處拐角的憲兵跑向櫃台。沒過一會兒,棕金色頭發的女孩拿來一瓶苦艾利口酒、一個裝有冰塊的玻璃杯放到桌上。
藍綠色的透明酒液在瓶内閃爍詭異光澤。
“喝吧。”維拉迪爾給她斟了半杯,做了個邀請的手勢,好整以暇地看着女孩。
這糟糕的夜晚确實很需要一杯烈酒。艾波幹脆利落地一飲而盡。八角的氣味充盈口腔,火燒般的觸感沿着食道一路流到胃部。
維拉迪爾驚訝地看着她,心底的輕視漸收。他斟酌語句正要開口,卻被女孩打斷。
“你對我的生意很感興趣,對吧?警督。”她轉動玻璃杯,裡面冰塊随之旋轉,“隻需要印幾張小卡片,弄一些賣不出去的破爛就能賺大把的錢,沒有比這個更劃算的合法買賣了。”
維拉迪爾說:“你清楚就好。你沒有選擇的餘地。”
合作的文件由憲兵放到桌面,維拉迪爾将它推到女孩面前。
雪白的紙張,紅外殼的鋼筆,鮮明得刺眼。
“不然呢?”艾波洛妮亞沒有向那張紙投去一絲一毫的注意力,她故意左右晃了下杯子,冰塊撞擊杯壁,像是子彈般叮地一聲響,懶散又無賴地反問:“像泰拉諾瓦殺埃斯波西托一樣殺了我嗎?”
命令手下協同泰拉諾瓦刺殺銀行家是他一輩子的污點。
這下維拉迪爾火了,他倏地站起身,用力拍打桌面,“他一個土匪有什麼資格和我相比。維太裡小姐,現在你聽清楚了,如果你不簽署和我們合作的文件,你将被遣送回西西裡,再也無法踏入羅馬、亞平甯半島一步。你是個聰明人,建議你仔細思考一下,是自己的前途重要,還是錢重要。”
怒不可遏的樣子讓人發笑。艾波佯裝害怕的舉起雙手,讨饒道:“警督先生,我并沒有拒絕的意思。隻是——”
“這樁生意我已經和羅馬婦女聯合會做了。”
“什麼?”桌子再次被拍響。
像是被他所震懾,艾波縮攏手臂,雙肩小幅顫抖,帶着哭腔說,“我真不是故意的。”
随後抽抽噎噎地說起在報紙上看到求職女青年擁擠導緻塌樓被埋的事,又說了已經把專利所有人轉移給聯合會下屬的一家公司,“我于心不忍,她們實在太可憐了……”
“該死!該死!該死!”維拉迪爾一連罵了好幾句。哪怕他不關注政治,也知道工商部部長是特雷紮部長的死對頭,是現任總理的心腹。
他氣喘籲籲地雙手撐在桌面,看着面前驚慌得直啜泣的女孩,眼角幹澀,渾然沒有眼淚流出,腦袋終于開始轉動。塌樓的新聞發生在一月中旬,次日他帶人去抓那兩個小癟三,一路跟到了她家,第三天那兩個慌慌張張的小癟三突然老練起來,一五一十地交代所有細節……所以,這個女人當時就已經預料到現在發生的事,早早做了準備?
被愚弄的憤怒流遍全身,維拉迪爾擡頭,發覺維太裡早已停止哭泣,用一種打量死屍般的平靜微笑看着他。他悚然一驚,突然想到一種可怕的可能性——
特雷紮部長是否早有預料?又為什麼要讓他執行這個不可能的計劃?
“你是不是在納悶特雷紮部長的用意?”艾波洛妮亞很清楚他在想什麼,慢悠悠地往杯子裡倒了半杯酒,拿到嘴邊輕抿一口。
“對他來說,這是無本買賣。”她慢條斯理的解釋,“如果計劃按照你說的展開,那麼他就能得到一大筆進項。如果計劃失敗,你沒有和我達成合作——”
艾波洛妮亞咧嘴一笑,從大衣内袋裡掏出一把小巧的左輪手木倉,對準前警察局長,“正好可以讓你去死。”
胸中警鈴大作,維拉迪爾兀地站起來,看向拐角、大門口的幾位憲兵,卻發現對方巋然不動,好似沒有看見他被人拿槍指着一般。
“警督,特雷紮部長對我的了解遠甚于你。瞧見了吧,”艾波洛妮亞站起來,繞過桌子,來到維拉迪爾面前,槍口貼上對方的胸膛,“哪怕是這樣,他們都沒有反應。都等着幫我收拾你的屍體哩。”
“那你為什麼還不動手?”短暫的震驚過後,維拉迪爾恢複了冷靜,沉着地問道。他發覺對方投來贊賞的一眼,像是老師看到學生千辛萬苦終于算出正确答案般的欣慰。這是十分古怪的事。但他竟然不覺得違和。
“因為,”艾波洛妮亞輕輕說,“我讨厭這種自以為是的做法,也讨厭被人操縱的感覺。”
恐懼解除,維拉迪爾察覺到對方沒有真的要殺他的意思,随即一種巨大的羞愧籠罩全身,他竟然被一個小女孩吓住了。
“所以現在怎麼辦?”他終于想清楚了,特雷紮不會允許他們什麼都沒有達成就離開的。如果他沒有被維太裡殺死,那這些看守的男人一定會幫她體面。他們兩個隻能有一個人能活着離開。
“當然是殺出去了。”
話音方落,她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調轉槍口,利落開木倉。
轉身、瞄準、開槍,一氣呵成。
殺戮總是意外簡單。
不過一分鐘,沖吳曼青開槍的男人仰躺在地面,右手保持着摸向腰間的姿勢,黃白的液體混雜着鮮血小水潭似的積在腦袋下面。另外兩人命大,子彈擊穿手腕和大腿,艱難地瑟縮在角落,周圍地面紅豔豔的幾道筆觸,宛若抽象派畫作。
殷紅的血液流淌在腳邊,身旁哀嚎凄厲,維拉迪爾心知自己已經無法待在羅馬。
他看向站在血泊中間的女孩,手裡握着槍,纖塵不染得像是嬌俏的貴族小姐。但那雙眼睛,仿佛某種無機質的寶石,泛着純然冷靜。
“能允許我去西西裡嗎?”他不自覺地用上敬詞。
“當然。”艾波洛妮亞用腳踢開死者腰間的手,掏出槍丢給警督,“我正好也要回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