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波洛妮亞沒有說話。
那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的聲音回蕩在耳邊:“我母親說不用治療,要把錢留回國。”
“她還說骨灰回去也是回去。還省一張車票錢。”流滿淚水的年輕臉龐,笑得難看,“維太裡小姐,你也不用自責,我母親她得了胰腺癌,本來也時日無多,所以我的兄姐們想盡快接她回去看一眼。”
她想,因她而死的人不止吳曼青一位,又為什麼要傷心呢?
當務之急是做好眼前的事。
“我們回去吧,邁基。”
路上,艾波向邁克爾細細說了她的打算。
“我如今已經在特雷紮部長那裡挂上号了。我不願意為他輸血。也沒有聽過他的服從性測試,殺了維拉迪爾警長。好吧,我承認,我對你有利用的成分,但你在我的心裡确實是獨一無二的。邁基,日子總得往前看,我希望我的女兒不要遇到阿德裡安娜的困境,被上司誘拐有拒絕的權力。而我的兒子,”她在邁克爾懷裡輕笑起來,“隻求他不要成為一個黑手黨,走他祖輩的老路。”
她正色道:“而這需要社會大環境支持的。我相信如果有選擇,你的父親不會願意殺人或從事相關行當。”
路燈伴随腳步照亮她的面龐,明明滅滅,眼神始終如一的堅定。
邁克爾握住她的手不自覺收緊,心口發軟,靜靜聽她說。
“總理很有才幹,他推行的經濟政策是一劑強心針,可以在短期内将意大利推到比戰前還要繁華的水平。但無法解決南北工業發展不平均,南部農業效率低下的問題。而我們的農業收割機正好可以解決,但遠非買幾台機器的事。”
邁克爾理解:“要徹底改變結構,需要和平穩定的環境,和深得信賴的掌權人。”
認識他這麼久,這是最讓艾波吃驚和滿意的話了。她回答:“沒錯。所以我不能讓特雷紮破壞西西裡安穩的環境,得到借題發揮的機會。”
她把吉裡安諾的計劃說了出來,邁克爾領會,“圖裡抓維拉迪爾涉及黑手黨恩怨,特雷紮也牽扯其中,他沒辦法發揮。而徹底将圖裡打成黑手黨也不可能,吉裡安諾的大名全意大利皆知,他無法沒有确鑿證據地抹黑一個英雄。而你,要用行動表現自己的無害,你隻是個下不了手、聽姐夫話的女孩。”
“沒錯,”艾波洛妮亞湊上去親他的唇,“我聰明的丈夫。”
*
同事們發現邁克爾變了個人似的。
陰郁徹底從他的眼底消失,總是面帶笑意,哪怕談論嚴肅的經費、裁員話題,嘴角也挂着若有似無的、春日溪流般的笑意,仿佛下一秒就會擴大成暢快流淌的河。
聚會閑聊時分,張口閉口他的太太。
“她對今天的早餐不是很滿意,德式香腸煎得過老。她隻吃了一枚煎蛋,嘗了半截香腸就出門了。”至于後半截在誰肚子裡,自然不言而喻。
“說起領帶…是我太太幫我打的,她會八種不同的打法,這是她最愛的半溫莎結。”
同事大多為四五十歲的中年人,早過了和妻子如膠似漆的階段,對美國人初墜愛河的愣頭青式行為并不排斥,仿佛看到了昔日歲月的影子,樂于傾聽他的快樂。
每周三是教職工自發組成的例行聚會,在大學附近的咖啡館,從學生到國家大事,男人們暢所欲言。
為了省錢,西裝革履的男人們全都站着,手裡捏着盛有濃縮咖啡的小白瓷杯。
這日,忽然談起了各自的豔遇。
“西西裡的女人熱情得不像話,”說話的是藝術史教授,“我曾經交往過一個,媽媽咪呀,幾天下不來床,之後我看到漂亮女孩都得問一問籍貫。”
衆人哄堂大笑。
另一名助教起哄問:“邁克爾,你還好嗎?”
數學助教沒有理會那人,放下杯子,用手帕擦了擦手指。
瑪拉蒂教授瞧出他的不悅,打圓場道:“邁克爾工作做得一直很好。對了,最近新出現的刮刮卡,你們玩了嗎?”
這一下可不得了。諸位頂尖學府的教授紛紛打開話匣子,談論起自己的抽獎經曆,吹噓刮到的獎品,甚至口算起了概率和成本。說着說着,話題又扯到了經濟上面。
“M計劃的投資陸續湧入,物價肯定還要繼續漲。”
“說得對。不過裡拉貶值一定程度上增強了我們意大利産品在國際的競争力。”
“這麼說你支持總理的做法?”
“這倒也沒有……”
幾位教授談論起當下的經濟政策,方才問邁克爾尴尬問題的那位助教走了過來,他當時沒有想那麼多,等說出口才意識到不妥,他在邁克爾面前站定,說道:“抱歉冒犯到你和你的妻子。”
“我接受你的歉意。”邁克爾微微颔首。
那人仔細端詳了邁克爾片刻,說:“我聽說政府在招進出口管理部門的職員,如果你打算長期留在意大利的話,也許你可以試試。薪酬至少比現在高。”
長期留在意大利?邁克爾想到了女孩癡纏的身影。這幾日兩人獨處的時候,他簡直成了她的奴隸,往往她一擡那鴉羽似的睫,投來欲語還休的一瞥,他就克制不住地撲上去……家裡的所有角落幾乎都有他們歡樂的痕迹。
她有明确的事業規劃,不會離開意大利。
記下了招聘時間和地點,邁克爾誠懇道謝:“我會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