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可惜你過于傲慢,赫耳墨斯。”特雷紮望着女孩說道。也許剛剛生育,她皮膚蒼白、眼下墜有青黑,眼皮略有浮腫,整個人并不健康。但那雙眼睛,眼瞳深紫的底色,周圍一圈棕色的邊緣,詭谲妖冶,像是惡魔一般,閃着不詳的光。
艾波挑眉。
“你邀請我來錫拉庫薩,是為了報當年清除克羅切失敗的仇。”特雷紮面上一派輕描淡寫,眼底卻掩飾不住的得意,“是的,曼弗萊迪都和我說了。可憐的克羅切,當年前來錫拉庫薩赴約的他根本不知道你們根本沒想和談,一心想要除掉他。我的臨時到來讓你們變更計劃,因為如果動手殺害他,勢必會讓我起疑心,這是你們無法承擔的後果。”
“我也知道,艾波洛尼亞,就像你們八年前對克羅切的謀劃,你也沒有打算讓我活着離開西西裡。”特雷紮不再稱她為赫耳墨斯,輕蔑地說,“可你有什麼底牌呢?”
艾波洛尼亞笑了一下,這是她今天、不,近一年來第一個發自内心的笑。
“我沒什麼底牌,隻有朋友們和這條命罷了。”
*
11月26日,周六,天空湛藍,惠風和暢。
陽光斜照在教堂和教堂廣場的方尖碑,鳥群飛過,在熠熠生輝的灰色石塊上投下幾點一閃即逝的灰色暗影。
孩子的母親暫在醫院修養,父親邁克爾以周到熱忱的态度引領觀禮的賓客穿過教堂高大的門廊,繞過由各色石柱組成、羅馬最大的回廊,來到後方的八邊形建築。
八邊形建築擁有獨特的雙層穹頂,兩層分别開了圓形和長方形的窗戶,把外面明亮的陽光分成幾股細長的光柱延借進祭壇。
這光芒的正中心,聖方濟各修道院的曼弗萊迪院長等候多時。
洗禮堂空間有限,并未放置長椅,所有賓客找到位置站好,維太裡夫人将外孫遞給女兒西多尼亞,随後看着她和她的丈夫一道步入大理石圍欄環繞的祭壇。
四周一片安靜,曼弗萊迪院長老邁但有力的嗓音在穹頂下回蕩。
“……潔淨你的思想,驅逐所有邪惡的詭計……舉手向天祈禱……”
嬰兒頭頂的白紗揭下。
“薩爾瓦多.吉裡安諾,你是否相信上帝、全能的天父?”
“我信。”
“西多尼亞.吉裡安諾,你是否相信耶稣、上帝之子、我們的主?”
“我信。”
穹頂各處彩繪畫幅的金光反射在洗禮盆邊緣,曼弗萊迪院長繼續說:“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薩爾瓦多.吉裡安諾,西多尼亞.吉裡安諾,你們是否棄絕撒旦?是否願意施洗?”
“我棄絕。我願意。”兩人輕輕回答。
清涼的聖水滴上嬰兒柔嫩的額頭,冷得一激靈,他嚎哭起來。
儀式在孩童聲嘶力竭的啼哭中結束,就在最後一位客人、新生兒的教父踏出洗禮堂的大門時,身後,八角形聖潔的場所,忽然傳出一聲沉悶的槍響。
他在門口氣定神閑地看了一會兒天空飛翔而過的鳥群。聽到身後腳步聲,他掏出幹淨的手帕遞給緩步走出來的男主人,“擦擦血和腦漿,回家洗個澡。艾波晚上就回來了。如果無聊就學學泡奶粉,這可真是一門學問。”
新上任的教父在陽光下伸了個懶腰,等下還有場硬仗要打。
他得給維維、托尼還有其他孩子創造一個更好的明天。
*
“朋友?”特雷紮失笑道,“你是說遠在羅馬的吉裡安諾、皮肖塔,還是泰拉諾瓦手下的老兵?”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沖女孩提議:“我們去外面逛逛吧,酒喝多了腦袋有些疼。”
艾波洛妮亞并無異議,乖順地跟在他身後。
“這裡你先前來過嗎?”特雷紮輕車熟路地帶着艾波沿陡峭的旋轉石階來到古堡的最高處。
凜冽的海風頭發吹成張牙舞爪的姿态,艾波攏了攏頭發,和呼嘯風聲做鬥争,大聲喊道:“蜜月的時候來過。”
“你當時就看好了位置?”
“沒錯——”艾波回答。吳太太的死堅定了她的決心:眼前這位司法部長才是最大的黑手黨,她必須要除掉他。後面的西西裡之行,她盤點了雙方的優劣之勢。她的弱點顯而易見。特雷紮似乎并無顯著弱點,隻是有些自大和貪婪,但他經曆過二戰,直覺敏銳。她必須放松他的警惕、一擊即中。
那麼耽于婚姻、産子虛弱的她,毫無疑問,在世人眼裡是無甚威脅的。無論是特雷紮,還是那些不聽話的中高層黑手黨。
她大聲問:“你什麼時候确定,我和吉裡安諾之間,由我做主導?”
“從吉裡安諾主動跳出來說他要親手處理維拉迪爾開始。我倒是從來沒見過有人如此主動承認錯誤。”特雷紮開懷大笑,手指點了點下方,“你瞧瞧吧。”
其實無須他指明,早在登頂的那一刻,艾波便看到下一層的平台上,站着一小分隊的兵,更遠處的入口更是駐紮了五支小分隊,全部荷槍實彈。
這些都是曾經歸順于吉裡安諾的土匪,無不受到過憲兵的壓迫和盤剝,此刻卻調轉槍口,成為司法部長的爪牙。
“艾波洛妮亞,”特雷紮在風中喊道,“我很欣賞你的頭腦,因而最後給你一次機會,我們一起攜手,我當總理、你賺錢,沒必要弄得那麼僵。”
“弗朗哥,你是殺過納粹的老兵,我很好奇,為什麼你不甘心被德國人管轄,卻心甘情願對美國人獻上忠誠呢?”
“美國人會和我們合作,德國人可是要我們的命。”特雷紮以為女孩态度松動,開始細細講述美國掌控意大利重工業資産後的美好未來,“立足美國的廣袤市場,日後我們的工業可以和法國比肩……”
艾波越聽越覺得無趣,她原以為特雷紮是蠢,沒有看出貸款緊縮背後對經濟主權的保衛,現在看來,他單純是壞,又壞又貪。
她估摸着時間,向身後陡崖似的城牆退去,同時大喊:“裡諾——羅莎莉亞——”
特雷紮的笑容一僵,旋即意識到什麼,迅速向她叫喊的方向看去,便看見幾挺機關木倉出現在古堡石砌而成的窗洞。
“不可能,槍都是有數的。”他喃喃道。他再三派人确定,赫爾墨斯在東部的武器庫已經被内應搬空,她不該有大規模殺傷武器。
密集的子彈卻沒有聽見他的疑問,如雨點射出,紛紛擾擾擊穿要塞下方的敵人。
司法部長快速鎮定下來,顯然糾結武器來源毫無意義。他從毛呢外套的夾袋裡拿出一把極袖珍的的槍,對準艾波洛妮亞。
“槍不錯。”艾波笑着,緩步後退。
“早年從德國間諜手裡繳獲的,專門用來逃脫搜身。”
司法部長一步一步靠近,艾波一步一步後退,很快脊背靠在了剛即腰的實心城堡矮牆,手悄悄往石塊後摸。她并不真誠地說道:“弗朗哥,紮特雷先生,我知道錯了,我們還是可以合作的,我不僅可以為您搞到選票,更可以讓柯裡昂和您合作。”
雙方都清楚,今日不死不休。她不過在拖延時間。
“太晚了,小姑娘。”特雷紮扣下扳機。
同一時刻,艾波拔出藏好的槍,如蓄勢拉滿的弓弦向後弓腰、以近乎不可思議的角度奮力躍起,利用騰空的這一瞬的時間差躲過子彈,迅捷開槍。
子彈噗噗地沒入肉|體,頤指氣使的中年人失去重心般,倒下之前,他看着女孩因為騰躍的勢能翻出石塊圍欄,墜落大海。
弗朗哥.特雷紮閉上了雙眼,嘴角隐隐帶笑。
這一程,他不算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