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沒見到我的孩子長大,這确實有些傷心。如果未來他問起我了,就讓他看看那條我們共同推動的憲法,告訴他,他的母親死得很有意義。我相信他能在教父母的陪伴下茁壯成長。
再見了,我親愛的朋友們。吻您,我的父母;吻你,我的姐妹;吻你,我的兄弟:吻你,我的孩子。
祝萬事勝意。愛你們的艾波,11月18日】
那片薄薄的紙在晃動的火光中搖搖欲墜,脆弱得像是一層冰。
邁克爾翻來覆去地閱讀,從頭到尾、字裡行間反複咀嚼,盯着信紙看了半晌,混沌的大腦模模糊糊地觸碰到一些殘酷而真實的真相——她不愛他,她從未愛過他。
像是為父親的難堪境況解圍,搖籃中的孩子撕心裂肺地哭起來,他并不知道自己失去了母親,隻是餓醒了。
吉裡安諾從壁爐邊的座椅站起來,有條不紊地沖泡奶粉。去年西多尼亞生完維維她忙着準備時裝周,沒空喂奶,他幾乎獨自将女兒喂大,因而格外娴熟。他将奶瓶塞進哇哇大哭的嘴裡,安多裡尼咕咚咕咚地喝起來。
維太裡夫人憐愛地看着狼崽似喝奶的外孫:“胃口可真好,以後肯定長成身強體壯的棒小夥。”
吉裡安諾雙手抱胸打量着小嬰兒,“也許他以後還能給我當幫手。”
維太裡家的男人粗聲歎氣。因為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要是艾波在,準會嗆吉利安諾幾句。
德文特似乎一夜之間成長了不少。艾波去錫拉庫薩與司法部長會面前,曾與他談過,彼時他并不知道這是與妹妹的最後一面,仍犟得不認錯,說了一些賭氣傷人的話。可現在,他回過神來,知曉艾波、吉裡安諾、安布羅斯他們對他的隐瞞并非瞧不起,僅僅出自對他的保護。此刻他将這情緒凝到襁褓中的侄子身上,他輕聲說:“托尼會像他媽媽一樣擁有不設限的人生,可以當整日耕作但快活的農民,當早出晚歸報酬豐厚的工人、當自由自在的畫家……”
說着說着,男孩的眼睛濕潤起來,淚水模糊視線,他忽然看見侄子肥嘟嘟的臉龐上出現一道陰影。
是孩子的父親。不知何時來到了搖籃前,用一種稱量貨物的眼神端詳着自己的兒子。
邁克爾舉高臨下地望着安多裡尼。他對他的出生并不抱有期待,甚至憎恨這個東西搶走艾波洛妮亞的注意力、損害她的健康。但此刻,望着他那雙肖似艾波的、棕中帶紫的眼睛。這個西西裡罕見的鳏夫突然意識到,這是艾波的骨血,是他們唯一的羁絆,是她送給他的禮物,是她最美妙的遺産。
他絕不允許他們搶走他。
“我會帶他回羅馬,親自扶養他。”
“不可能!”女人嗓音尖利地阻止,卻并非出自維太裡夫人和瑪蓮娜,反而是一直溫柔和婉的西多尼亞。她雙目微紅,眼底卻射出箭矢般堅定的情緒:“艾波的遺囑裡寫明了,安多裡尼由我和圖裡扶養,我們是他的教母。”
蒼白着一張臉,她一字一頓地補充:“我不會讓你這個傷害過艾波的人扶養她的孩子。絕、不。”
邁克爾無端覺得可笑、可悲。壓下心裡一浪一浪,如同潮水拍打崖壁的悲哀,他有禮有節地說:“我是他的父親,忠于他的母親,且家世優渥、工作體面。無論是哪裡的法官都不會繞過我,将孩子判給你們。”
西多尼亞咬牙想要反駁,卻同時被丈夫和瑪蓮娜阻止。她深呼一口氣,而後生硬地讓步、提出要求:“每周必須讓我或者圖裡見他一面。如果你再娶,就必須将他送回來。”
“沒問題。”邁克爾不熟練地将喝光奶的兒子從搖籃中抱出,用先前看到的姿勢輕拍嬰兒背部。維太裡夫人欣慰地上前,輕聲教女婿如何給嬰兒拍出奶嗝。
*
邁克爾帶兒子回到羅馬。
生與死的界限似乎極近。前一天大家還為艾波的逝世而悲傷,後一天就像看到事情的了結,投入各自眼前繁忙駁雜的生活。
他申請調去更偏僻且忙碌的部門,條件是允許他帶着兒子上班。上司同意了。
曼奇尼和羅莎莉亞處理完艾波的所有遺物,沒有了鋪天蓋地的書本,家裡一下子空蕩了起來。他又買了些書填滿屋子。
有一天,他把兒子哄睡,沒有繼續睡沙發,鼓足勇氣躺上艾波的床,頭靠着她的枕頭,隻覺得後背踮到了一本硬物。掀開床褥,發現那是一本寫滿方塊字的日記本。他花了好幾個周末時間,終于弄懂第一天的内容時,一時癡呆呆地坐在書桌前。
當晚,他就做起了怪夢。一會兒夢見她像魚一樣在海浪裡穿行、遊曳,卻突然缺氧得掙紮起來,左胸的那個槍洞潰爛、發黴、長出肉芽般的觸手,将她拽如永不見天日的海底,隻留下一串絕望的氣泡;一會兒又夢到她變成黑發黑眼的東方女人樣貌,在戈壁灘馳騁、在竹林漫步,在城市用手部機器、小信和其他他不懂的東西靈活和下屬溝通……這些光怪陸離的夢沒有持續很久。
他很快擺脫了這些奇奇怪怪的影響。憑什麼要思念一個不愛他的女人呢?他想。
邁克爾.柯裡昂每日認真工作、積極社交,日子過得極有條理,哪怕最嚴格的衛道士來了,也對他挑不出一絲錯處。
複活節這天,安多裡尼去了那不勒斯。他獨自在羅馬漫步,穿行在一幢又一幢教堂之間,仿佛魚在河流的罅隙鑽探。每一間都擁有笑容燦爛的天使、慈愛悲憫的聖母。夜幕降臨,邁克爾心情平和地走出來,開始找地方填飽肚子,一陣風吹來,他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仿佛奇怪的詛咒,内心不可遏制地産生一種莫可名狀的恐懼。腳步不聽使喚地循着氣味來源奔去,漸漸地,那氣味越來越近、越來越真實,他放慢了腳步。
他站在街口,靜靜地望着盡頭的小攤販,成筐的檸檬、柑橘壘成燦爛的小山,在小販不遠處,脫轅的馬車停在路邊,橡木桶碎裂,暗紅的酒液淌進石縫。
心跳再次如死灰般沉寂。
這一刻,邁克爾知道,他必須離開意大利了。
*
逃回美國的邁克爾用半年時間取得達特茅斯的學位,随後不顧父親和桑尼的勸阻,投身華爾街。
戰後華爾街正值蕭索期,邁克爾成為了一名小職員,從事小額證券銷售,每天早出晚歸,和兒子相依為命。随着全美工業化的浪潮,華爾街的零售證券行業一路高歌猛進,他卻在這時退出了。
桑蒂諾.柯裡昂終于忍不住了,當着父親的面,狠狠罵了一頓弟弟。父子三人進行了一番冗長深入的對話,邁克爾成為家族實際的掌權人、重回到華爾街。
至此之後,柯裡昂家族步入前所未有的輝煌,從南至北,運送黑金、操控選舉、把控地方财政……柯裡昂帝國每年的利潤達生産總值的十分之一。
1968年11月26日,邁克爾.柯裡昂遭安多裡呢.維太裡槍殺于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