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稚甯這一站,就足足站了兩個時辰。
天邊金光漸收,夜色爬上了群山,族學裡才漸漸有人出來了。
小厮們提着降紗燈恭敬走在主子前方,暖色的燈光将漆黑的雪路照亮,遠遠地把學子們的身形模糊成一團飄忽的影子。
燈火光亮順着玉橋飄過了河上白玉石橋,不久就被夜色徹底吞沒。
周稚甯動了動僵硬的手指,勉強吐出了一口冷氣。
她仰起頭望了一眼天空,發現此時正在下第二場小雪。雪花飄飄蕩蕩地吹落,一片沾在她睫毛上,又融化成雪水。
她眉心微動,擡袖輕輕擦拭了下眼角。
正是此時,砰——!
寒冷的氣息驟然在周稚甯左臉炸開,一隻雪球撞上她的鬓角倏然碎成冰碴。
周稚甯眼神一沉,擡眸朝雪球砸來的方向看去。
“呀,居然砸錯人了,還以為是我認識的一位朋友呢,原來是甯堂弟啊。”周連玉帶着幾個小厮從暮色處緩緩走出,“堂弟怎麼還沒走?”
他面上帶着笑,似乎也不用周稚甯回話,又充滿惡意地說:“瞧我這記性,甯堂弟被罰站了兩個時辰,當然不能那麼早走了。”
周稚甯冷淡地拭去側臉冰屑,面無表情地想,看來周連玉真的很閑,閑到已經開始熱衷于找她的麻煩了。
但她還是攏袖對周連玉施了一禮,微微颔首:“多謝玉堂兄提醒,林老師的懲罰已經結束了,在下告辭。”
言罷,她轉身離開。
從頭到尾,都沒有對周連玉的刁難流露出半點不滿。
周連玉最看不慣的就是周稚甯這幅不讨饒的冷淡樣子,他恨的咬牙切齒:“不過是一個鄉下來的破落戶,她擺這幅樣子給誰看?!”
自從上次在衆多子弟面前沒控制住周稚甯,叫她抖落了周允能的陰私,這些日子府裡再有什麼工程,周允能都不許他再插手了。
眼瞧着幾個他從前看不上的庶子慢慢接手了他以前的工程,如今春風得意,日益要把他比下去,他就急切、害怕,對周稚甯也就越發怨恨。
“我一定要把周稚甯趕出周府!”周連玉将拳頭捏的吱嘎響。
*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銀月雪光,冷色渡寒塘,一股濃烈冰雪氣味兒籠罩着整座府邸。
周稚甯走在回院的路上。
月光拉長了她的身影,孤零零一個,顯得有些寂寥。
隻是沒想到才轉過一道彎,周稚甯忽然看見一道身影正朝她這邊走來。
二人猝不及防相遇,彼此都略微一頓。
周稚甯回過神來,率先颔首:“趙公子。”
趙淮徽點點頭算是回禮,視線卻落在周稚甯的側肩。
雖然周稚甯已經盡量拂去了周連玉砸來的雪屑,但肩頭的衣裳還是濕了一片。
可是周稚甯的表情卻很平靜。
無論是被故意欺淩趕出學堂,還是被周連玉刁難,周稚甯似乎都沒什麼感情波動,好像她對這些事情根本不在意。
趙淮徽漆黑的眼眸清晰地倒映出周稚甯的影子,聲音冷冽:“為什麼不争辯?”
周稚甯揚起眉毛:“趙兄,你不覺得你問這個問題是越界了嗎?”
趙淮徽一頓,然後說:“抱歉。”可下一刻,他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所以你為什麼不争辯?”
周稚甯被趙淮徽這個油鹽不進的态度氣得一笑。
她到平城以後,每一次挨欺負時都會碰巧遇上趙淮徽。
也許趙淮徽是真的疑惑不解,為什麼她一開始與周連玉針鋒相對之後,又選擇唯唯諾諾。
但這個問題其實很好解釋。
但凡她有一個能做四品大官的父親,或者是一個拎得清的母親,再不濟,如趙淮徽一樣托生于哪怕落魄的士族之家,她都不會在遇到如此赤裸裸的偏袒時忍氣吞聲。
她是個普通人,更是個被自己母親女扮男裝斷了後路的人。
在還沒有擁有擔負自己命運之重的能力以前,遇到不公她無法反抗。
“如果趙兄今天非要問出一個答案的話……”周稚甯靜靜地說:“你就當我懦弱無能吧。”
言罷,她繞開趙淮徽,預備離開。
可她在雪地裡罰站太久,四肢都凍的僵硬了,腳下一絆,整個人猝不及防朝雪地裡砸去。
本以為要摔的難看,誰知下一刻她就被人穩穩扶住了。
趙淮徽平靜地将周稚甯拉起來。
在這個過程中,趙淮徽的雪白狐狸毛披風不小心擦過雪地,沾了些雪屑。明明不太礙事,但趙淮徽蹙了蹙眉心,還是将披風取了下來,搭在臂彎處。
“如果你今天不能給我一個答案,我可以改天再問。”趙淮徽道,墨色的眼眸裡有些不容拒絕,“但我一定要知道。”
周稚甯不懂為什麼趙淮徽會執着于這樣一個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
她想了半刻,也隻能得出這樣結論:像趙淮徽這種生出來就享受富貴人生的士族,是無法理解人世間的種種痛苦和不得已的讓步的。
她很早以前就告訴過自己,既然已經生活在這個大明,那就沒必要和古人計較。
因為相比于古人們土生土長的價值觀,她從後世裡帶來觀點才是異類。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那個以文章聞名天下的趙徽。
從趙徽的文章中,周稚甯看見了少年才子的巍巍風流,看見了肆意快馬笑春風,簡單下筆就成滿篇錦繡。一篇文,軀幹是朱玉瑪瑙,四肢是珍珠珊瑚,頭顱是琳琅翡翠,兩足是碧玺紅鑽,内髒更是墜着不計其數的寶石,一讀就叮當作響。
可以說,趙徽的一篇文,足以讓人看遍天上人間的絢麗,可唯獨看不見百姓。
在很多二代子弟的文章裡,百姓都是缺位的。
因為在這些人眼裡,傲骨要比生命更重要,像她這種受了欺負還要忍氣吞聲的人就是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