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箭矢穿雲破霧,将她的手臂洞穿。
而在兩三個呼吸過後,女人的慘叫聲才響徹了街道。
“區區人類……區區人類……!!!”
與其說哀鳴,不如說在怨毒地嘶吼。野獸記仇,不緊要的傷隻會把它們激怒;但紅眉之所以能在他們的大業中占據如此重要的位置,正因為她的确很聰明。
她多麼的聰明,才能蟄伏近一年之久;她多麼的聰明,所以在劇痛與怒火之中,清晰地意識到她應該做的事:
逃!
宗師不算什麼,弓箭手也不算什麼,但這背後的含義,她再清楚不過!此時的月來樓、幽蘭巷,已赫然成為殺機遍布的陷阱,傻子才會留下一戰,如今唯有回到河上!
她竟一點不遲疑,虛晃一招,在衆人都以為她會繼續戰鬥的時候,赫然反身向街道盡頭逃竄而去。她的速度是那麼的快,幾乎眨眼之間就要逃到路口,老人追也追不及,然而在她撲向自由之前——
直覺再一次救了她。她及時刹車猛停,而那一刹那釘在她面前的……
是一排排閃着寒光的箭。
“……”
紅眉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擡起頭去,才察覺——
遠近街道上每一處高處的窗口與屋頂,不知何時皆已密密麻麻站滿了模糊的影子。在那被煙霧和夕陽籠罩着、仿佛在燃燒的樓宇之中,一張張拉滿的弓與弩,直指她的方向。
數也數不清的金屬箭頭,将整個幽蘭巷鑄成了密不透風的囚籠。
這是為她精心設計的埋骨之地。
“……紅眉?”
陌生的女人的聲音。紅眉回身望去,一襲布衣的清秀女人站在街道中央,面色較常人蒼白些許,衣物領子很高,遮住了整個脖頸,手中提了一把傘。
她們隔着并不遠的距離對望片刻。紅眉忽然嗤了一聲:
“是你啊。柳……心?”
“果然是面生的後輩。我的名字是柳月。”
“無所謂吧。你也叫錯了我的名字。”
前有弓箭手,後有霸刀老人,紅眉真的開始懊悔自己的自大,想着快去快回,沒有帶任何妖物同伴過來。但此刻看着柳月,不斷累積的怒火高漲着甚至埋沒了懊惱,心中隻餘難以置信的憤怒。
“我說為什麼會突然被發現……”
聲音從咬緊的牙根一點點迸發出來,紅眉死死地盯着柳月——盯着這個“前輩”的臉:“原來是你!!”
人不能認出妖,妖卻能!可——“蠢貨!你也是妖,怎能與人類為伍!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難道你以為,你能有什麼好下場不成?!”
“我沒那麼以為。”柳月平靜道:“但不論如何,應當比你的下場要好。”
話不投機半句多。話音方落,二人便幾乎同時撲出,戰到一處!
“早知就該先解決你們這些餘孽……!”
“彼此彼此……我也早就忍夠了四處逃竄的生活了!!”
前塵舊事,新仇舊怨,在傘尖與金簪的交擊聲裡碰撞。那不存在任何保留餘地的出手令這不該被稱為一場戰鬥,而是搏殺,就好像這不是在人類的街道上,不是兩個人形生物在角鬥,而是叢林之中狹路相逢的野獸,為自己的生命殊死一搏。
紅眉早先戴着的帷帽早已掉了,露出一張風華絕代的面孔,此時的神色卻隻有猙獰可以形容。而柳月的面孔是蒼白的,紙一樣的白,也紙一樣的薄。
她太虛弱了。
長久的躲躲藏藏,保護那些孩子們,少得可憐的靈氣……就連遇上随便一個小妖怪,也是被當做血食的命。然而此時她的出手,既非蘇栗衡的懇請,也非她想為自己納上投名狀,而是——
那仇恨的烈火燃燒到四肢百骸,沖破身體,令靈魂也震顫!
“你們把朱砂怎麼了——”
她咬着牙,一聲一聲猶如泣血:“你們把相思怎麼了?!!”
那深埋于心底的疑惑,早已有預感的答案。是以柳月這其實并非質問,而是問罪。
而回答她的,居然是紅眉面上短暫的茫然。
——她甚至記不住他們的名字。
她想不起,但不妨礙她笑起來,舔了舔嘴唇。
“吃了呀。”她說:“誰會記得血食的名字呢?”
柳月慘笑出聲,不如說是在嘶吼,竟是丢下了傘,率先化作獸類形狀。她是一隻野香狸,本該有一身很漂亮的皮毛,但它的皮毛也是黯淡的,隻是體格,因着多年的修行,甚至能夠媲美野豹。
這平日裡隻吃昆蟲、水果的小靈貓,此刻卻露出爪牙,恨不得一口咬斷對方的脖子。爆發出的兇戾,令紅眉也有一瞬間不得不正視,自頭頂彈出了一對毛茸茸的尖耳朵。
一對狐狸的耳朵。
一個發狂的柳月算不上什麼,一個半步宗師算不上什麼,一群弓箭手也算不上什麼,但當他們加在一起,變成了連大妖也覺得有些棘手的分量。紅眉并不托大,彈現的狐耳、狐尾與利爪明明白白透露出她的認真;而當她也顯露出這妖物的形态,帶來的是一好一壞兩個消息。
好消息是,蘇栗衡所做的一切終于有了實證,他那破釜沉舟的作為,絕不會走到最壞的結局。
壞消息是——
陸昭昭面色凝重地盯着街道上的激戰,并不意外地得出一個結果。
他們打不過二階段的紅眉,哪怕她已半廢了一隻手。
不過好在……
她看了眼天空,忽而出聲:
“要下雨了。”
“?”
自從得到【喚雨】神通之後,陸昭昭便對雨水有了一種奇妙的感應。在她的感知中,盡管遠處霞雲依舊燦爛,一場大雨卻正悄然逼近。
雨的氣息和着煙火氣,如水與火在她的嗅覺裡交融。街道上的搏殺也好像水與火,好在他們雖然拿不下紅眉,卻也死死地拖住她,不曾讓她向街道外逃竄一步。
太陽又往地平線沉沒了一截。
蘇栗衡已經在調兵,窗口隻剩下陸昭昭目不轉睛地看。她在等那場雨,但在雨和援兵到來之前,勝利的天秤開始向紅眉傾斜。
相比起她的對手,她似乎有着過分充沛的體力。
戰鬥是非常消耗體能的。衆所周知,期末體測八百米是廣大學生的噩夢,可想而知一場搏殺究竟有多麼消耗精神體力。然而在這種劇烈的消耗裡,紅眉并沒有表現出虛弱的迹象,手臂上的血反而慢慢止住了,再不見一點滴落。
終于有那麼一個瞬間,被狠狠掼出去的柳月終于沒有力氣再撲咬上來,于是在那一個瞬間,狡猾的狐狸撲上霸刀老人。
但也在同一時刻,一道身影快如閃電,向街道盡頭飛速逃竄。
“幻術?!”
陸昭昭叫出聲的同時,人也已經從窗口跳出去,蘇栗衡攔也攔不及。她在空中拔劍,騰轉挪移去追趕那道身影,餘光注意到霸刀老人身前的“紅眉”身形消散——
果然是幻術!
狐妖會幻術,幾乎是一種刻闆印象。但很顯然霸刀老人和柳月沒有想過這一點。好在當陸昭昭在屋檐之上起落飛奔,不消幾秒鐘便追上之後,紅眉也并沒能奔向她向往的自由——
在街口,一道高挑的身影,手持梅花镖,攔住了她的去路。
再看一側的小巷,額發有一縷翹起的女俠,已拔出了劍。
在另一側的屋檐上,戴着帷帽的少女居高臨下地注視着她。
在身後,傷痕累累的香狸與那名半步宗師,又一次逼近。
而從方才開始試圖引發的人傀印,居然到現在還沒有絲毫動靜。
天色真是太紅了。
太紅了,太紅了。紅眉想。她不喜歡這個顔色,就像她不喜歡火,她也不喜歡化名的這個“紅”字,它們多麼的灼熱,多麼的危險,讓她覺得好像要被融化,被燃燒殆盡。
而此刻天色的紅,也幾乎要把她融化在裡邊了。
“不要逼我……”她喃喃:“你們不要逼我!!!”
區區的凡人,區區的餘孽,怎麼會把她逼到這一步?她開始感到有些恍惚,就像被燒融的蠟燭,一種奇異的不真實感,就像這一切隻是夢境。
【不該是這樣的。】
他們的計劃應該很順利地進行,所有人類都會死在這一日,而他們應該在河上,在船上,睥睨地欣賞所有人的慘叫、哀鳴,還有死亡。
那一定會是一頓美餐。就像……
人類獵人居高臨下地,欣賞野獸的死亡一樣。
“這不對……這不對……不該這樣的……不該這樣的!!!”
狐妖忽然大喊起來,帶着幾分歇斯底裡。陸昭昭等人隻當她是窮途末路,無法接受現實;卻不曾注意仇紅英有一瞬間捂住了額頭,露出頭痛難忍的神色。
但也隻有一瞬間,她就從恍惚中回神,沒有讓任何人看出端倪。
而狐妖已經在尖叫:
“這是你們自找的!!!”
夕陽的餘晖灼傷了視野,龐大的妖氣爆發的同時,也幾乎将陸昭昭的雙眼灼傷。她不得不關閉了洞幽之眼,在感到一陣疲憊的同時,發覺即使沒有那雙特殊的眼睛,也依然能夠看到,沖天而起的雲霧與——
簡直如同一棟小樓般龐大的巨狐,自霧中睜開了雙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