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令雪眼看師兄斷臂的時候。
司空琢失去唯一的友人的時候。
玉憐香看到那哀嚎遍野的芸芸衆生的時候。
蕭聿用那雙治病救人的手制毒的時候……
……他們心中的痛苦,又該有多麼強烈呢?
她真想抱抱他們,就像沈素書和孟錦迎抱抱她一樣。擁抱真是個神奇的東西,是精神世界的萬靈藥,隻要愛的人一個輕輕的擁抱,心靈便不會落入深淵。
陸昭昭就這樣依偎着孟錦迎,在彼此的身上汲取着力量與溫暖。待船隻又回到胥門,才重振精神,前去幫忙。
……雖然韓繼和蘇栗衡很想讓她繼續休息,但這種時候,陸昭昭覺得還是忙碌起來,會更沒有精力去悲春傷秋。
孟錦迎就讓她跟在她身後打打下手。大小姐本來身份高貴,但如今混迹在人群裡,也看不出和其他救援人員有什麼區别。陸昭昭跟她忙了一會兒,逐漸能夠覺得安定,又不禁去想:
【怎麼才能讓其他人也清醒過來呢?】
她如今看着,好似也沒什麼危險了,但除了沈素書,其他幾個人好似還是沒有清醒的樣子。即使她都開口說了“幻境”,孟錦迎也還沒什麼反應。陸昭昭真是有點糊塗了:
這不是煉心幻境嗎?他們怎麼都沒什麼煉心的模樣呢?
……唔。面對天災,倒也确實能算煉心吧,但是……
思考的時候,她忽然聽到了喊聲:
“蘇公子?!”
少女猛地擡頭,便見驚魂一幕。一直忙碌的蘇栗衡大約是筋疲力盡,難得休息一會兒,卻不想百姓轉移之時擁擠,一位連抱帶背挂了三個孩子在身上的父親一時沒能注意,三個孩子中最小的那個嬰兒,竟脫手飛出。
有人正瞧見這一幕,緊急去喊離得最近的蘇栗衡。蘇栗衡也反應極快,立時去撈那嬰兒,但身形不穩之下,竟整個人從船邊跌落下去!
于是驚呼與吵嚷聲更甚。眼見這一幕,陸昭昭想也不想,縱身飛掠而去。情急之下腳下踩的到底是桅杆、木桶還是什麼人的腦袋,都已顧不上了,趕到船邊時,才見嬰兒已經被撈回來。
——是電光火石之間,蘇栗衡将他往上抛起,及時被人拽住了系得結實的襁褓拉回。
但——
望着漆黑的河面,陸昭昭片刻猶豫也沒有,自船沿飛躍而下——
“陸昭昭——”
被拉長而遠去的聲音在她耳邊化作疾風掠過的哨聲。短短距離轉瞬即逝,她屏住呼吸——
撞入水中。
-
下沉。
一切都在遠去,一切都變得沉重。即使想要呼吸,也隻被洶湧的水捂住口鼻,吐出一串氣泡。
他在下墜。
蘇栗衡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他也同時清醒地意識到——
他要死了。
從高處落入水面,不亞于從高樓落到地面。少年能夠感受到身體裡彌漫的血腥氣,但在寒冷的麻木中,竟不覺痛楚。
但眼前逐漸有浮光掠影,自黑暗裡閃過。
……記憶的碎片。
傳言說,人死之前會有回馬燈,如今看來并非虛話。
他想起了很多。
他想起,自己這短暫又漫長的一生,短暫——死于二十歲,應該是一種英年早逝;漫長……許多平民家的孩子,長不到二十歲就會夭折。
他應該是幸福的,相比起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人。即使如今去想,這平靜的一生裡,也沒有太多的遺憾。
父母家族,無需擔憂。他也不是獨子,家人或許會傷悲,但總會往前看。
友人至交,難免惆怅。但他的摯友隻有一人,而那人總是豁達,總歸能向前走。
未婚妻……
少年苦笑,又有些釋然。總歸孟錦迎也不喜歡他,說不定他死去後婚約解除,她也能松口氣吧。
至于那些百姓……
這應該是蘇栗衡回憶起來,覺得最痛心的部分。假使他能更早地發現端倪,做出行動,是否就不會有今日水漫平江城的慘狀?
可事到如今去回想,蘇栗衡還是能夠問心無愧地說:
【我已拼盡全力。】
他已盡力做到極限,也認為在惡妖已除、陣法仍在的情況下,平江城終會度過難關。隻希望——
不會有人因他這位蘇家公子的死亡而被追責吧。
……真是黑啊。
夜色多麼的黑,水底多麼的黑。陰暗,幽冷,像是傳說之中的幽冥。但一件好笑的事是,在這陰暗的水底,蘇栗衡才能脫去自己身上屬于“蘇家子”的那層華美外衣,真真正正,回歸原本的自己。
不再考慮家族利益,不再考慮功名利祿,原原本本,最本質的蘇栗衡。這樣的一個尋常的少年,在生命最後的彌留時刻,他叩問自己——
【我有度過無悔的一生嗎?】
作為世家子,他會說:【是的】。但作為蘇栗衡——
他知道答案。
他心有憾。
被水浸滿沉重的身軀,逐漸減少的氧氣,在瀕死的大腦裡構築起輕飄飄的幻覺。朦胧之間,他仿佛能夠看到一道倩影,在陽光下朝他回過頭來,掀起帷帽的面紗,俏皮地眨一眨眼。
【蘇公子!】
……陸昭昭。
開合的雙唇,最後一次呢喃這個名字。融化在水裡的呼喚,無人能夠聆聽。但也隻有在這種時候,他可以不必壓抑自己的全心眷戀,那滿腔不應存在的情思,在生與死的間隙裡生長。
……陸昭昭。
獨屬于少年蘇栗衡的,無法彌補的遺憾。一個不可能有的未來,一個不可能得到的人。即使明知道,他們相識并不多久,那善良的姑娘或許會為他落淚,可與在水中沉睡的他不同,她将走向光明的未來。
她會和韓繼在一起嗎?還是不會?她也許還會在下一年的這一天緬懷他,也許有一天,會告訴自己的孩子:
【我從前有一個姓蘇的朋友哦。】
那是和他無關的未來。
不知為何,明明比誰都更希望她可以幸福,但在漫長的沉沒裡,一種超越了生死的遺憾震懾靈魂。
【我心……有憾!】
如果能夠再來一次,如果能夠有來生,如果有再見到她一次的機會,如果他——
隻是蘇栗衡。
他真想早點遇到她,再早點遇到她,最好是童年時代,他坐在進京的馬車上,好奇地向外張望時,看到背着小布包,在田坎上蹦蹦跳跳的她。
他會是小小的一個,她也會是。小小的她,或許會紮兩個小揪揪,揪揪上還要挂兩個毛球球,但可愛的帶着嬰兒肥的臉蛋,一如長大之後甜美得動人心弦。
他會邀她上馬車來,問她要去哪裡。她會說一個和他一樣的目的地,與他一路同行。
他們會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不會有别的人。又或者,即使有别的人,他也絕不會再選擇退讓。無論何時,他會跟在她的身邊,在彼此都成為少年男女之後,某一日邀她到盛放的桃樹之下。
折一枝花,輕輕簪在她的鬓角,鼓起勇氣,将珍藏的心意道出——
【請嫁予我為妻。】
若再來一次……若再生一次……
他不要做蘇家子,隻願做蘇栗衡!心系百姓、治病救人的蘇栗衡!隻需問心無愧,不想家族功名的蘇栗衡!
……與心上人相約相伴,行走天涯的……
蘇栗衡。
目光逐漸失焦,血與淚都融在水裡。莫大的遺憾充斥着整個身軀,在某一個瞬間,少年感受到一種虛幻。
仿佛面前的一切寸寸碎裂,有什麼虛幻的東西在遠去,而真實的東西在浮現。一段段仿佛全新、卻又格外熟悉的記憶湧上心頭,令他終于得以從這漫長的夢境裡逐漸清醒。
就在死亡的最後一刻,他看清了自己的心。
但也就在這一刻,有什麼從漆黑之中降臨。
“?!”
或許是因為逐漸清醒,又或許是某種回光返照,少年睜大雙眼,看清了那道奮不顧身,向墜落的他遊來的身影。她原本束起的長發散開而在水中飄搖,面色比在岸上看起來還要蒼白得多,這讓她顯得很像是某種水中的女妖,但她堅定的目光,比任何寶石都還要閃亮。
她在這漫長的黑暗裡穿梭,追逐而來。終于捉住了他這瀕死的旅人,然後——
将唇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