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小豆端着托盤到營房的時候,阿拓正赤着上半身背對着門口讓同房的另一名親兵幫他清洗背後的傷口。
“少将軍。”率先看見毛小豆的還是那一個親兵,他停下手裡的工作要給毛小豆行禮,被他揮揮手制止了。而此時的阿拓也回過臉來,看見毛小豆後他的臉上有點驚訝。
“你也坐那别動了。”毛小豆放下手裡的托盤又從那個親兵手裡拿過了布巾,“我來吧,你先出去。”
那個親兵趕緊告退了,出門後還順手幫他們把門給帶上了。
“少将軍,我——”阿拓倒是沒站起來,但是明眼可見的坐立不安。
“怎麼?怕我在打什麼别的主意?畢竟給你三鞭的也是我,你會這樣想也是合理。”
“阿拓不敢。”
“我不在乎你現在在想什麼,轉過去坐好,這樣我才能給你洗傷口。”
阿拓轉過頭挺直背坐着,肌肉繃緊地仿佛随時準備出手殺人,他連呼氣都不敢大聲,于是屋子裡隻剩下了毛小豆在水盆裡給布巾過水的嘩啦聲響。阿拓慢慢閉上雙眼,神态凝重尤甚等待上刑。
然而先觸及背脊的并非冰涼的沾水布巾,而是毛小豆微涼的指尖。
在阿拓看來,毛小豆其實還是個努力練武的文人,他那把戒尺如果不算上面機關的話可算是再溫柔不過的武器了。所以練了半天,毛小豆的指腹依舊像個文人那樣溫溫軟軟,阿拓低頭看了看自己因常年握刀而長了繭的手指,不自覺地哼笑出了聲。
“疼?”毛小豆的手指一僵,緊接着沾水的布巾就按在了阿拓的傷口上,“我打的時候你一聲不吭我還以為你不會疼呢。”
不知道怎麼解釋剛剛那個誤會的阿拓幹脆閉了嘴默認了毛小豆的調侃。
随着毛小豆漸漸擦拭幹淨傷口周遭已經幹涸的血液,那三條幹脆利落如同刀口般的劃傷呈現在了阿拓的背脊上。常年練武的人就連背上的肌肉都看着勻稱而幹練,哪怕隻是呼吸間微小的起伏都能看出隐藏于其下的力量,卻又不會有任何過于誇張累贅之感。因為毛小豆當時沒用力的緣故,那傷口還在皮肉的程度并未傷到其下的筋骨,哪怕動手時心中有數,但如今親眼确認後毛小豆還是因為放下心而輕輕歎了聲氣。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大概因為下手的速度太快了,有一處傷口裡微微嵌進了一點碎布。
“忍着點,有點碎布進傷口裡了,我幫你把它弄出來。”
毛小豆用左手兩指固定住傷口兩側,微微用力将已經有點愈合架勢的傷口往兩側推,剛開始結痂的傷口表面因為毛小豆的動作再次開始往外冒血,而毛小豆面色不改地用右手小指微微一挑,将嵌進傷口的那塊碎布挑了出來。弄完這些的毛小豆迅速從一旁托盤裡拿出一塊幹淨的白布按在了剛剛被他重新弄開的傷口上。
而後毛小豆維持着單手按住傷口的動作,單手挑開了托盤裡一個瓷瓶的蓋子,手指挖了一點裡面的藥膏開始往阿拓的傷口上塗。在手指觸及皮膚的那一刹那,阿拓本能地一抖,把他和毛小豆兩個人都吓了一跳。
“少……少将軍。”阿拓聲音裡難得有點窘迫,而毛小豆難得地笑了。隻聽見笑聲的阿拓在心裡想象了一下這位平時冷得像冰的少将軍真心笑起來是否也像冰雪消融那樣能讓萬物回春。
“這是将軍配的傷藥,你放心,他的醫術很好的,就算有點疼也是極對症的良藥。”毛小豆也沒意識到他的語氣已經是在軟言安慰了,隻是自顧自地繼續塗抹藥膏。
“不疼的。”
“嗯?”
“我受過比這重得多的傷,這點,不算疼。”
“那怨嗎?”
“怨什麼?”
“你替我出頭教訓傷我之人,我卻為了那個傷我的廢物抽了你三鞭。”
“您也說了,您未下令,是我擅自行動,沒什麼好怨的。”
“那不過是我糊弄那些人的話,你是我的親兵,保護我本是你的分内職責,難道我有危險時非要喊了救命你才能動才不算違反軍法嗎,那這軍法也真是可笑的可以了。”
毛小豆說到此處全身都停了下來,哪怕手指還點在阿拓背上也沒有自覺。他盯着阿拓背上的傷口,眼神裡帶着七分自省三分自責。
“我給他們弄了個陷阱,用的餌卻是你的血肉,可是最後又是我放他們走了。學法之人……不過一個康樂公罷了……你為什麼不怨?你憑什麼不怨?!”
“少将軍,您問歸問,手别使力,多少還是有點疼的。”
這會阿拓自然地轉身,臉上表情卻是一片平靜,一點都不像是他嘴裡說的疼了的樣子。然而毛小豆還是反射地收手,臉上自責與愧疚的表情都來不及褪去,就這樣愣愣地和阿拓對上了眼。然後阿拓明白為什麼平時毛小豆都要面無表情了,因為堂堂虎牢關的少将軍帶着現在這樣的表情看起來太脆弱了,脆弱到阿拓想起身替他擋下些什麼,盡管他也不知道那些什麼究竟是什麼。
毛小豆不過轉瞬就換回了他的面無表情,可是他的眼神卻躲着阿拓的眼睛:“抱歉。”
“您無需抱歉的。”阿拓依舊直視着毛小豆,“無論是這個還是那三鞭,您都無需抱歉。”
毛小豆的眼神又轉了回來。
“您也知道我是個鮮卑人,不像你們漢人那樣學了那麼多規矩典範什麼的,所以若我是哪裡說的不對,少将軍盡管罰我。”阿拓這會的态度不像是一個親兵準備給一位将軍建議,反而有點像是一位兄長想要開導幼弟。
“少将軍似乎以為守住虎牢關隻是您自己一個人的事。”
“什麼?”
“虎牢關将士的性命,虎牢關百姓的安穩,虎牢關的規矩,少将軍似乎是覺得隻有您在保護這些東西?還是您覺得這些東西隻配由您來保護?我以前雖是部落的第一勇士,可保護部落是整個部落的人的事。所以若有誰為了保護部落而受傷了,我心中隻有感激,沒有抱歉。”
毛小豆隻是望着阿拓的眼睛沉默不語。
“那人言語辱及您,我自然就該出手,您拿不拿它做餌那是您的事,不該我來過問。而我受那三鞭,是為了守住虎牢關的規矩,不是為了讓那人也跟着受三鞭給我出氣。現在我受了三鞭,那群人也滾了,我求仁得仁,又有什麼可怨的。”
毛小豆的嘴唇動了動,卻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也許你們法家還會在意整件事的過程合不合法理什麼的,但對于我們兵家來說,我們隻在乎赢了沒有。隻要赢了,我們不會在乎那個被我派出去的究竟是死于做餌料還是死于正面進攻,如果我們沒法把他們帶回家,那至少能讓他們死得其所。”
“呵,你還真知道挑我喜歡聽的說。”毛小豆笑了,半是自嘲半是真心,但看在阿拓眼裡依舊覺得挺好看的。
“少将軍,您不必給自己太重的擔子,将軍和我們都在,我們會陪你一起守住虎牢關的。”
37.
諸葛承這一覺睡了足足六個時辰,不過好在他昨兒個昏得早,所以醒了後勉強還是夠了個早起。醒來後的諸葛承發現昨天阿拓又沒回他自己的房間睡,而是在旁邊的坐榻上和衣靠坐眯了一夜,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這身幹幹淨淨的裡衣就知道自己昨天昏睡後都是阿拓替他打理的。
心情很好的諸葛承笑眯眯地起床,想要趁阿拓還沒醒給他出門買個早飯謝謝他昨天這麼照顧自己,隻可惜屁股下的床榻不太配合。諸葛承明明動作很小,它還是輕輕地發出了嘎吱了一聲,而就一下阿拓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