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公爺怕自己走的不對,弄錯了路,大可以上書一封辭了職位便是。然而公爺占着路卻不走,這樣倒是不怕會把路給污了,可是另外的要這條道配合才能走的人卻幹脆是連路都找不到了。公爺自己認為,若老公爺還在,會覺得這種白占着軍中的道卻又無所作為的人是在踐行還是玷污自己的道呢?”
“若公爺問的是我,我父親領軍,今天觀士兵體力不濟便開始拉全軍鍛煉體能,明天見城牆防禦不足又叫人加固各種設施。一月下來,各種事務排得亂七八糟,可是缺的漏的他都給補了,官兵誰有建議他都細細聽了,能辦的都辦了,不能辦的也給解釋了,虎牢關上上下下就沒有不喜歡他的。”
“我領軍,初一練兵,初二巡邏,初三查城牆雷打不動,年年月月,那些官兵起床問一聲日子就知道今兒個要幹嘛。官兵的建議,能聽的我會聽完告訴他們怎麼做,不能聽的我聽三句也就讓他們退下了。虎牢關上上下下喜不喜歡我我無所謂,至少他們都服氣我,因為我永遠比他們有理。”
“我和我父親,他走他的道,我過我的橋,可是我們要去的地方都是一樣的,我和他想的都是怎麼才能護住虎牢關。哪怕我沒在虎牢關做參軍,隻要我有那個保護虎牢關的心,就算我選了朝堂,我父親也不會覺得我走偏了。我們父子倆,他覺得他父慈,我自認我子孝,既然我們倆各自都沒意見了,旁人心裡的孝與不孝又與我倆何幹。”
“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謝靈運臉色黯然,“你的那個父慈子孝,我挺羨慕的。”
的确,他謝靈運天之驕子,謝家的長輩見了他說客兒文采無雙,不愧是我謝府嫡脈,長大後朝堂上必有你的位置;王家的長輩見了他說客兒行楷皆絕,有太翁幾分功力,日後必有墨寶傳世。他就像是謝王兩家的最高傑作,集合了兩家所有的美德,于是生來就該是偉大的,謝靈運必須成為人傑棟梁,否則就是背了父道,便是不孝。
可是誰又在乎謝靈運是謝靈運呢?也不是他選擇生成這樣的,為什麼就沒有人問問謝靈運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呢?
謝靈運露出一個自嘲的笑,明明是他在問别人的心,結果卻是自己的心先亂了。不過他可不會這麼輕易就認輸。
“好,答得不錯,再來。”
73.
在他們來回問答的時間裡,太陽已經徹底西沉,謝靈運今天注定是看不了江邊日落了。如今的長江邊孤零零地站着他們三個,大風陣陣卷過,撩起他們各自華麗的、清冷的、幹練的衣擺,卻吹不動他們臉上凝重的表情。
黑暗之中,謝靈運随手在身側淩空寫了個“燈”字,那個字卻發出微弱而熒熒的光亮,被一字照亮的謝靈運擡起臉有點挑釁地看着阿拓和毛小豆。
“我的快來了,你照你自己就好。”阿拓在毛小豆想要出聲前先提醒了一聲,他說過不想讓毛小豆為了他背負任何的因果,哪怕點盞燈也是一樣。
“随你。”毛小豆的聲音裡依然沒有什麼起伏,他伸出食指虛點着頭前上方的一點,“光。”
一個微小的光點出現在了原地,亮度的确剛剛夠照亮毛小豆而已。
而此時阿拓說的他的光的确是到了,幾十隻螢火蟲從四面八方飛來,開始自發地圍繞着阿拓飛舞,小蟲尾端一明一滅的熒光雖小,卻也足夠阿拓看清場内情況了。
在默契之間又過了一輪招的三人繼續保持着剛剛的對峙,直到謝靈運提氣一步上前一氣呵成在空中寫下了個“君”字。在這個字裡謝靈運用上了他的十成功力,所以最後一筆還未離筆,實質的帝威就從那個字上散發出來,繼而朝着毛小豆和阿拓的方向撲去。
毛小豆被這股帝氣逼退了半步,那帝氣仿佛要壓着他的上半身讓他表示臣服就地跪下,毛小豆憑借毅力抵抗了一陣,終于還是開口說了個“散”讓那些帝氣散去了。
而阿拓的應對就從容了很多,他隻是微微擡起下巴就原地站着迎接這股帝氣了。本來就高大的人微仰着頭卻又垂下眼睑看人的樣子帶着一種天生的霸氣,而那股帝氣就在距離阿拓幾尺的地方與那股霸氣對上了。一陣拉鋸之後,兩股氣息誰也不肯退讓,最後噗一聲由原地爆散,化成一股卷風擴散開來,場中三人連表情都沒動,任由卷風帶起岸邊碎石撲打在他們的下擺之上。
“字我們領教了,你的提問呢?”
“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如今朝野内外禮樂崩壞,前有桓玄篡位,後又有你們指控的劉毅私通敵國,是君先不君,還是臣先不臣?”
“君已不君,臣已不臣,你隻問先後不問解方又能如何呢?若是君先錯了,一紙罪己诏能救天下嗎?若是臣先錯了,是啊,桓玄餘黨不是已經殺幹淨了,朝野是就此清明了嗎?”
論到此處,其實多少都有點誅心之言了。然而一則這三人現在都在郊外,除了他們三人也不會有第三個人聽了再去告狀,二則如今朝堂上主弱仆強,謝靈運的身世的确可以腹诽幾句,隻要他别當着皇帝的面罵也不會有人跟他計較;而毛小豆他爹封疆大吏,手下掌着實際的兵權,若為了說幾句話就獲罪,那虎牢關也不必守了;至于阿拓,他幹脆是個鮮卑人,漢人那些朝堂上的權謀糟粕又關他什麼事。
所以此時此刻這各自有着自己的驕傲的三人才能在這裡暢所欲言,表達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
“何況這做了君的,帝位可是當年當臣的時候搶來的。而這做了臣的,自帝位東渡建康時就有王與馬,共天下了。從根源上來看,這上梁就已經都不正了,過了快百年了,那些下梁左支右绌險象環生地也算是頂過來了,眼看大廈将傾,你現在再來想這屋中棟梁是哪根先歪,哪根又歪的過了又有何意義呢?還不如敲掉重新再造一間了,在這點上,你們王謝兩家就沒有什麼話要講嗎?”
話講到此處謝靈運一臉的苦澀,在這點上王謝兩家是有很多話要說。世人都盯着這倆家的日子是過得何等風光,大體上也是,若你生在王謝兩家且胸無大志的話。
上天既然給了王謝兩家的人這樣的榮華,就該讓他們腦袋空空胸無點墨,于是隻好在家好好做個富貴閑人,那他們的一生雖然乏善可陳,但那也是美好的乏善可陳,至少無憂無慮勝過世人何止千倍百倍。
可上天卻偏要連同才華一起給了他們,讓他們能看清這天下,看清這朝堂,看清他們自身尴尬的位置。于是他們開始思考,繼而得出一個他們進不能進,退不能退的結論。但凡他們多點抱負,嶄露頭角,一定會落個野心勃勃,必有二心的評語;而若他們選擇寶劍藏鋒,退回家中飲酒作詩,那就是與聖上離心離德,故而不肯為朝廷效忠。
謝靈運的祖父試了,一心壯志為了天下,要奪回漢人被胡人占了的江山,可是朝廷不許;謝靈運的舅公也試了,躲在家裡一心隻想簡簡單單一生一世一雙人,可是朝廷還是不許。
如今謝靈運大了,他是集了王謝兩家所有的美德,卻也一樣要擔王謝兩家所有的因果。他有一身的才華,他也懂抱負是什麼,他可以放浪形骸玩世不恭,他也能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可是看着眼前這兩條路他卻茫然了。
哪條都是他的路,哪條也都不是他的路。然後謝靈運驚覺他的心又亂了,于是他壓下自我的懷疑質問起毛小豆,反正這世上矛盾的又何止王謝而已。
“我謝王兩家就算再被世人議論,好歹與朝廷共存了這麼多年,就算你們覺得我們有不臣之心,這麼多年安穩多少也能自證了。那你們北府軍呢?别說什麼我是北府嫡脈,我的那個北府早就被桓玄殺幹淨了,如今的北府難道不是空有一個名字的劉裕私軍嗎?!你們北府軍難道就沒有不臣之心嗎?!”
“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親也,縛于勢而不得不事也。故為人臣者,窺觇其君心也,無須臾之休,而人主怠傲處上,此世所以有劫君殺主也。”被問到這種問題的毛小豆卻依舊一臉無所謂的坦蕩。
“北府是你的北府也好,是我們的也罷,不過是個名字而已,也沒有規定你姓了謝,其他人就不能再姓了。何況北府軍真正的意義根本就不在那個名字,而在于守漢而伐胡。北府其他人心中志向我不好講,但我父親内心在意的就隻有怎麼守住漢家天下,從來都不是對着朝堂上某個或者某些我連名字和臉都對不上的‘貴人’們盡那些毫無意義的愚忠。”
“既然你也已經說了如今已是君不君臣不臣的局面了,那麼在我看來,以如今北朝皇帝虎視眈眈随時可能揮軍南下的情勢,誰能在那個位置上統籌全局幫着漢人抵禦北方胡人,誰才是那個合格的君王。”
“人主之所以身危國亡者,大臣太貴,左右太威也。這天下将亡,你王謝不論本意如何,已經占了其中一半的功勞了,那就不要倒過頭來質疑我北府事急從權,對危亡者下猛藥了。”
“呵呵,天下将亡,我王謝有一半功勞。好啊,很好啊!!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僞;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你是想說你北府才是這一團亂世裡真正的忠義之人嗎?!”
隻有微光照亮的夜裡,謝靈運的這句反問聽起來格外的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