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畢,數百雙眼睛直勾勾盯着孫鎮遠。
其餘寒門官員又照葫蘆畫瓢誇贊孫鎮遠,力薦孫鎮遠出兵,把孫鎮遠高舉至山巒之巅,就是要看他跌落神壇的落寞。
蕭景珩并未回應,隻是如旁人一般觀察孫鎮遠的神色。
“孫卿,你怎麼看?”
孫鎮遠看向一旁,撞入田瑾禾的眼眸。
田瑾禾輕輕向他搖了搖頭。提醒他,他不是一個人。
若往時,孫鎮遠不會擔憂如此之多。他們想讓他領兵,看他出醜,他越要證明自己。
可他拖家帶口,沒了試錯的成本。
一步錯,步步錯。
與其硬鋼,不如退而求其次。孫禦錦尚且年幼,他如果輕易應下,再出什麼差錯……
無人再護着她們母女二人。
“孫将軍可萬不能因兒女私情,而棄國家危亡于不顧。”
胡惟海的嗓音再次回響在孫鎮遠耳邊。
孫鎮遠偏頭,凜冽的眼神如同劃過昆侖山頂的烈風,又似新刀開刃,日光照耀下亮得灼目。
卻也能要了人的性命。
“胡大人怎麼如此想讓末将出戰?難不成想親手幫末将出謀劃策?”
胡惟海一介文官,連操練士兵都不曾習得,不過讀一些兵法,又怎能為孫鎮遠出謀劃策?
“末将看胡大人巧舌如簧。既肖沐派兵鎮壓不成,不如胡大人即刻前往金陵,舌戰群儒?”
“你也說匈奴乃茹毛飲血之蠻族,隻知燒殺搶掠,卻不善文治。胡大人若能以一己之力逼得匈奴退兵,也是大功一件。到時您名垂千古,後人便隻曉得您妙語連珠,就不再知曉您故意擠兌朝中大員的醜事了。”
胡惟海未曾想過,孫鎮遠一個武将,竟能将他怼得說不出話來。
于是抱着睚眦必報的态度,反問道:“孫将軍早年貪污軍饷一事,今已人盡皆知。将軍難道不想将功補過,保住您這條小命?”
孫鎮遠這才想起,千山今日清晨便告知他,蕭槿宸瞧見了他的卷宗。
孫鎮遠曾特地把卷宗藏在最深處。卧虎坊深處陰氣極重,蕭槿宸年幼,不可進入。
定是被陳餘庸掉了包,卷宗被放至最前方。而剛好幼童好奇心重,這才暴露了他的把柄。
孫鎮遠的目光從胡惟海身上收回,轉而看向蕭槿宸。
蕭槿宸一副沒事人的模樣,好像他一無所知似的。
孫鎮遠與蕭景珩自幼一起長大,肝膽相照。若旁人離間他們二人,蕭景珩自然不會輕易相信。
可蕭槿宸是蕭景珩的親生兒子,縱使他倆交情再深,終究抵不過血脈相連。
“你覺得我和你的好兒子,他更相信誰?”
“是蕭景珩的好兒子,可不是我的。”
一杯茶水擺在孫鎮遠眼前:“建安前些日子進貢的龍鳳團茶,你若前去參戰,可就嘗不到了。”
“怎麼?現在才知道臣的重要?”
“你已懷有身孕,蕭槿宸既然不聽話,就換一個太子。”
“不過你這胎……像個女孩。”
鄒雨蓮輕笑:“不怕錦兒做不上皇後的位置?”
“臣不介意将她許給還未出世的皇子,若他是個男孩。”
“蕭景珩勸過你,為何不聽?”
微風拂過,吹得閣中的松樹沙沙作響。
忽而下起小雨,洗去松針上覆着的塵灰,染成淡雅的新綠。
孫鎮遠頭一次見蕭景珩如此生氣。
“你知不知曉胡惟海這些說辭,就是為了讓你參戰。若出什麼差錯,他隻會把一切怪罪在你的頭上!”
“我當然知道。”
孫鎮遠似往常一般,看着數十尺宮牆牢牢鎖住宮殿,空氣中彌漫着熟悉的窒息感。
蕭景珩來回在養心殿踱步,哒哒的響聲貫徹孫鎮遠的耳膜。
衣領被猛得拽起,孫鎮遠被逼面向蕭景珩的臉:“你自幼在我身邊長大,你死了我怎麼辦?”
這是他今日面對的,不知多少次的逼問。
孫鎮遠面色蒼白,心如死灰。
“你說過,我是你最鋒利的那把刀。”
“我做到了。”
蕭景珩冷笑一聲:“好一個你做到了!孫鎮遠,沒了你,我該怎麼活下去!”
他本該一杯毒酒了結了自己。
好不容易平複了情緒,蕭景珩道:“叛軍規模壯大,朝中大部分兵力集中于邊疆守衛,精銳部隊用于保衛皇宮。”
“剩下那些老弱病殘,你指望他們防守?”
“朝中衆将雖年事已高,但英勇善戰者不在少數。你大可不必與胡惟海計較……”
“不後悔嗎?”
鄒雨蓮的眼神透出一絲少有的關切。
“有機會嗎?”
孫鎮遠松了口氣,癱在湘妃榻上,散出沉木的氣息。
“大敵當前,若為國捐軀,我不後悔。”
“隻是她們母女……隻能托付給你了。”
孫鎮遠忍住淚水,匆匆行禮而去。
“所以還算朋友嗎?”
孫鎮遠頓住腳步。
“你我二人,作對多年,還能算朋友嗎?”
隻有大雨滂沱時,鄒雨蓮才敢放逐淚水落下。因為她已經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可惜啊,你朋友要死了。”
孫鎮遠繼續向遠行進。鄒雨蓮回頭看了一眼少年潇灑離去的背影,心中滿是惆怅。
她曾經那麼恨,恨他放任孫定疆下毒殘了兄長的腿,恨他戰功累累搶走了鄒氏一族獨秀世家的美名
可她如今不恨了。他要死了,人一旦失去才懂得珍惜。
記起孫鎮遠在鄒府時,也是一場雨。彼時的他隻到鄒慶的腰那麼高。鄒慶教他讀詩:“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不知不覺,已是黑夜。
黑衣人從宮中側門溜出去,到了陳餘庸府上。
“丞相,他真的去了。”
陳餘庸嘴角上揚,手中攥着完整的卷宗。
“他可是命不久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