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
謝緻行坐在堆滿奏折的龍紋書案前,眸色深沉地睨着底下垂首站立的陸郁亭。
陸郁亭則是敵不動我也不動,面色平靜地盯着腳下潤如墨玉的金磚。他在等曆帝開口,等他按捺不住。
最終,這個聲振寰宇的帝王敗下陣來,“秦弓是何年何月出生的?”
陸郁亭聞言,擡眸望向書案前的九五之尊,“永和四年二月。陛下忘了,當時他與菁菁洗三禮,您還來了。您當時說,他怎麼弱得跟隻小貓崽似的。”
謝緻行讪笑:“年歲久遠,鄭都忘了。”
陸郁亭笑笑,又垂眸看着地磚。
謝緻行暗自咬牙,奈何自己心中有太多迷團,隻得放緩聲音道:“他身上的玉佩……是從小便帶在身上的嗎?”
“自然。”
謝緻行蓦地睜大雙眼,那裡頭全是興奮與難以置信,他的聲音甚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這樣的玉佩,婉卿也有一枚一摸一樣的,是我親手雕刻贈與她的定情之物。那上頭斷開的梅瓣亦是我不小心下重了手磕斷的……”
“陛下想說什麼?”陸郁亭朗聲打斷他。
謝緻行一怔,瞬間斂了面上多餘的情緒。他身子往後仰,修長的手指輕輕在書案上一下一下叩着,良久才沉聲道:“婉卿的玉佩怎麼會在你兒子身上?”
陸郁亭聞言垂下眼睑,他似乎陷入一場曠日持久的回憶之中,良久才苦笑道:“當年三娘在冷宮裡,臣曾偷偷去見過她一次,是她将玉佩給了臣,托臣歸還陛下。後來她人死燈滅,這世間再無與她有關的東西,臣便私自将玉佩留下,權當做個念想。秦弓幼時曾來臣書房玩耍,無意間翻出了這枚玉佩,臣見他倆有緣,便将玉佩給了他。”
“那是鄭的東西!”謝緻行霍地站起來。
陸郁亭冷冷道:“不再是了。”
謝緻行怒道:“你一直都恨鄭,恨鄭搶走了你心愛的女人!對嗎?可鄭與她是兩情相悅!别以為鄭與你多年情份不減,就可以胡作非為!”
“陛下!”陸郁亭眼眶發紅,聲音悲涼:“臣尊重三娘的選擇,對您也并無怨怼之心,隻是您千不該萬不該令她傷心至此!”
“所以你還是怪鄭!”
“臣,不敢!”陸郁亭單膝緩緩地跪了下去。
謝緻行冷冷一哼:“幾日前,大巫對鄭言,這世間還有一物,或者一人,是鄭與婉卿之間的羁絆,如今看來,他所言不假。”
陸郁亭:“臣鬥膽一猜,大巫指的,應是太子殿下吧?”
謝緻行搖頭:“鄭不清楚是誰。”
陸郁亭:“所以陛下才想抓趙女獻祭,以解心中疑惑。”
“如大巫所言非虛,她也是死得其所。”
陸郁亭笑了:“若他錯了呢?”
謝緻行面不改色:“那便是她命該如此。無論結局如何,鄭都會冊封她為郡主,以表嘉獎!”
陸郁亭不置可否,他太了解曆帝謝緻行了。容家三娘婉卿是他最愛的女人,她死後,他便像中了蠱一般,開始相信輪回轉世之說。他堅信他的婉卿定會帶着前世的記憶生活在這世間的某處。
所以巫祝的出現是那麼恰如其分。他知曉皇帝與容妃之間所有不為人知的小秘密,甚至斷言或許有一天兩人還能破鏡重圓。于是謝緻行猶如魔怔了般,為他築廟宇獵猛獸。
如今他再不滿足于獻祭獸類,他要活生生的人!
何其可笑。
陸郁亭淡淡地道:“人死了便是死了,以腐朽的身軀承載榮耀,不過是賜予她榮耀之人的欲蓋彌彰罷了。”
他一語雙關,謝緻行聞言面色一沉,“陸郁亭,是我太縱着你國公府了嗎?”
陸郁亭注視着謝緻行,一字一句:“陛下,臣還是那句,巫祝之言不可信!”
又是這句!謝緻行擰起兩道濃眉,不耐煩地揮揮手道:“行了,鄭自有分寸,你下去罷!”
陸郁亭應是,躬身退出了勤政殿。
“黃廣松,你去查查陸秦弓,特别是他出生前後幾年國公府所發生的事,無論大小,任何蛛絲馬迹都不要放過!”謝緻行沉聲道。
黃廣松微微一驚:“陛下難道懷疑陸将軍是……”
謝緻行擡起頭,摻雜着眷戀與回憶的目光穿透勤政殿緊閉的大門,落在不知名的某處,“鄭今天才發覺,他的眼睛生得同婉兒一模一樣。”
再聯想到他之前向他讨要容家舊邸,謝緻行越想越覺得可疑。
黃廣松心下駭然,暗道這不是話本子裡才有的離大譜嗎?
想歸想,他還是緊趕慢趕地吩咐下去了。
陸郁亭快步往宮門走去,不出他所料,陸秦弓果然還等在那裡。父子兩個對望一眼,一前一後登上了馬車。
“陛下已經起疑心了,你的身世很快就要瞞不住了。”陸郁亭道。
陸秦弓無所謂的笑笑:“父親等的不就是這一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