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召那慣常波瀾不驚的臉上露出一絲僵冷的表情。
明明那隻是推測似的語氣,更不應該去順着他的話胡思亂想,但不知為何,腦海裡那道荒謬的猜測卻仿佛漩渦般開始不受控制地放大,轉瞬吞沒了其他想法,在一片空白中映出那個從未去細思的疑點上——
兩年前,在青雄寨遭遇朝廷圍剿之時,世子到底為什麼要救他?
或者說,他為什麼會耗費那麼多的精力去救一個土匪?
當然,他清楚知道世子之所以救他,也不過是因為那所謂的“屠城之策”——但如今想來,這一切實在是太巧了。
近乎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那些朝廷的官兵在一夜之間突然殺進了青雄寨。他在官兵的刀劍中僥幸逃出,拖着一身的傷走到附近的村落。
以他當時的那副血淋淋的模樣,任誰來看都像是刀下背了幾條人命的惡徒。更何況他那張臉早已在附近的通緝像上挂了數年,就算那些村民沒什麼膽量在背後捅土匪一刀,也一定會緊閉房門就這麼放任他死在巷口。
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家村民不僅冒着被官兵發現的危險收留了他,甚至還一直盡心盡力照顧他到能夠獨自下床走動。
當時的他也并不是沒有懷疑。
但那家老婦人也隻是笑眯眯地說:“你是李将軍手下的副将吧?我的兒子以前在你的手底下當過差,那家夥之前一直和我念叨陳副将在戰場上有多威風……唉,可惜,後來李将軍……”
這是一個很好的理由。
盡管陳召已經記不清手底下那個已故的兵到底是誰,但他依稀記得以往替将軍辦事時曾路過這個小村莊,村民若是認得他的臉倒也不算什麼難以相信的事。更何況那家手無寸鐵的老人若是真想做些什麼,他也不可能活到現在。
況且,比起這些,他當時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青雄寨的那些兄弟現在怎麼樣了,會不會有像他一樣僥幸活下來的人?
那些活下來的人裡會不會有将軍?
其實陳召也清楚知道,那近乎是不可能的念想。将軍是青雄寨的當家人,是官兵首要圍剿的目标,他活下來的可能,甚至要比陳召被害怕土匪的村民相救,更要微乎其微。
然而讓他怎麼想不到的是,他不僅在官道上看到了将軍的屍體,還看到了自己的“屍體”。
盡管那張血淋淋的臉已經因為酷暑腐爛得面目全非,但那副身形,以及當時在青雄寨的打扮,甚至就連那屍體腰間挂着的玉佩,都與他一模一樣。
陳召很難去形容當時的感覺。逃過一劫時的餘驚,意識到自己可以徹底擺脫官兵追捕後的解脫,将軍慘死在自己眼前的恨意,以及猜測将軍或許會和自己一樣假死逃生時,在心底悄然升起的希望。
他已經記不太清自己當時帶着這些混亂的念頭,渾渾噩噩地過了多久,隻隐約記得,正當自己打算去尋找将軍的下落時,一群身份不明的黑衣人搶先一步找到了他。
與那位老婦人不同,世子并沒有告訴他為何要僞造屍體救他,似乎也不在意他會不會對此起疑,隻是簡單地問了一句:“想要為李将軍報仇嗎?”
沒有人會拒絕他的提議。
他們在九死一生的戰場上打下來的功績,遠不如朝堂上那些佞臣嘴裡的谄媚話更能博得皇帝的歡心。甚至是幾道莫須有的罪名,就能讓他們從戰功顯赫的将軍,在一夜之間淪為勾結外敵的叛黨。
他們隐姓埋名在遠離皇都的地方安營生存,而朝廷的官兵卻又再一次揮刀砍向了他的兄弟,殺了他的将軍。
要為他們報仇。
那是他在當時唯一的想法。
就像是隻剩一副軀殼的行屍走肉,突然找到了“死而複生”的使命。那種用仇恨滋養的願望是那麼的強烈,幾乎吞噬掉了他的所有想法,以至于讓他直到現在都未曾意識到,當時的自己在世子面前,根本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
而那個所謂的提議,在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将他推進絕境後,又再次伸過來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