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星倚坐在桌邊,在那劍拔弩張的氣氛裡,靜靜地看着陳召袖袍下略微松開的手指。
指甲再一次切開了他傷口上的血痂,暗沉的血珠沿着指間緩慢流淌——比起臉上的表情,那似乎更像是他表露情緒的方式。
但這種掩藏在黑暗中、近乎難以察覺的舉動也不過僅僅發生在一瞬。就像是觸火後猛然收回的手,那些所有不該表現出的情緒在頃刻間收進那副刑傷遍布的身體,藏在漆色的瞳孔深處。隻露出慣常出現、真假難辨的僞裝。
就如同此刻,他在昏光裡注視着宴離淮,輕輕牽動嘴角,露出一個不冷不然的笑容,近乎在血珠“啪嗒”落地的同時,開口道:“……我實在是想不出二公子是怎麼把這兩者聯系到一起的。”
接着他一聳肩,似乎對這個猜測實在是感到荒唐又無奈,說:“退一萬步來講,就算我當初沒在第一時間殺了那個所謂的‘後人’,但無論那人到底是不是禦光派的弟子,我應該都不會讓他出現在那麼危險的計劃裡。”
這話乍聽起來不無道理。
盡管陳召留在那裡的理由和曲譜背後的真相撲朔迷離,但将兩者用一個不知身份的“後人”強行聯系起來的話,倒也的确有些牽強。
況且,就算烏洛部的後人還活着,以陳召那種謹慎的性格,也一定會像安排那些藏着曲譜的精銳一樣,想方設法地把那個後人藏到沒有任何人能發現的地方,怎麼可能還會讓他那麼高調地出現在那場計劃裡?
葉星忽然想起陳召說的那句:“隻有讓自己手裡握着的那份東西變得獨一無二,它才會更有價值。”
親手掌握獨一無二的東西……
葉星視線移向那幾張被鮮血染髒的人皮上。
既然精銳手臂上的印痕對于陳召也隻是備用計劃,那麼——
“備用底牌和真正底牌的價值,對你來說應該算得上是天差地别。”
與此同時,宴離淮的聲音和葉星心底的推論重疊響起:
“就如同那一系列‘推翻棋局’的計劃,以及那幾張對你來說可有可無的人皮,盡管它們皆由你精心布置,但也僅限于此了——作為備用的選擇,它們完全不需要你的參與,也能有條不紊的進行,就像是棋盤上按部就班、向前推動的棋子,又或者是深山裡忠心地聽從主人命令,進行捕獵的獵犬……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
他的語調依舊那麼不緊不慢,比起被困在這場奪命角逐的棋局當中,他更像是遊離在戲台之外的旁觀者,無論台上的戲碼多麼波雲詭谲,他似乎總能敏銳察覺到藏在重重矛盾的疑點背後,那些幾近會被完美忽略的末梢細節。
“而作為‘真正的底牌’,或者說,是你自認為的那些至關重要的計劃——無論是闖進賀蘭圖房間搜找曲譜,還是我們猜測的那個後人在場,這其中都有你的參與。”他擡眼看向陳召,慢慢地說道:“這和你其他備用選擇的待遇截然不同。”
——因為在某種意義上,那些所謂的“主要選擇”,對于陳召來說,也算是個“價值極高”的東西。
陳召平靜地回視着宴離淮,在目光相對的瞬間,他忽然有種被毒蛇死死盯住的錯覺。但他似乎沒有任何反擊的想法,隻是沉默地聽着宴離淮的推測。
“那場計劃對于其他住客來說,是一場打着懷疑狼毒的名義去搶掠财物的暴行。但對于你而言,它不僅能讓你有機會就此得到曲譜,甚至還有可能讓藏在住客之中的陳晔露出破綻。”
宴離淮輕而緩地說道,仿佛在評價一場荒誕戲劇的内容。
“即便這場計劃極其危險,但對你來說,它一舉兩得的價值,遠高過讓禦光派變成口誅筆伐的過街老鼠,最後不得不成為你棋盤上棄子的代價。而你親自在場掌握計劃的行進,勝算的把握應該會變得更大一些,對吧?”
陳召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适時指出他推測裡的矛盾,說:“難道二公子接下來是想說,因為我對那場計劃極其上心,以至于就算親身出現,也要把那個所謂的後人帶在身邊,是嗎?這兩者應該沒什麼太大關聯吧?”
“這真是個好問題,盡管你已經知道答案了。”
宴離淮笑了笑,對他故意混淆思路的疑問不厭其煩地解答:
“……也許是因為那個人對你來說是真正獨一無二的‘東西’,而你又非常享受這種籌碼掌握在手的感覺。不過,那個籌碼畢竟是個活生生的人,或許那人還不知道自己未來的下場——”
他稍微頓了頓,思考着說:“所以,比起把一個可能會随時給你帶來麻煩、但你又不得不需要保護的人,安置在某個無人可知的角落裡,你應該會更傾向于把那人留在自己身邊,然後時刻監視着那人的一舉一動,來确保你的籌碼不會成為什麼無法控制的隐患。”
但即便陳召再怎麼想要掌控籌碼的一舉一動 ,也完全沒必要非在那種情況下,把烏洛部的後人卷進那場計劃裡——假設他留在那裡的理由真的是因為後人,這未免太得不償失了。
“當然,你這麼做的原因應該不僅僅是這個。”
宴離淮想了想,說:“……我猜,那個人應該在禦光派裡身處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位置上,又或者,那人恰巧和禦大光認識,甚至還很熟絡。所以才會理所當然,并且讓你想不出什麼理由去阻止他參與那場計劃……不過從現在再來看的話,這也沒那麼重要了。”
說着,他向着陳召微笑,“畢竟,那位後人的存在,已經成為了事實。”
“……如果你把僅憑猜測而臆斷出的結論作為事實的話。”陳召隻是沒什麼表情地聳了下肩,神色裡沒露出任何破綻,似乎剛剛那壓陷掌心的動作也僅僅隻是昏光下的錯覺。
“更何況,你所推斷的事實本身就漏洞百出。”他目光移向葉星,淡淡地說:“就算龍潭镖局的人突然擾亂了那場計劃,我依舊可以趁着人群混亂的時候帶着那人離開,何必留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