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予靜落後慶陽長公主兩步,走在宮道上,挺直腰背,視線匆匆掠過前方同樣赴宴的衆人。
人好像沒有端午的時候多。
她暗自猜想,将要收回視線時,忽然看見右側前方熟悉的身影,下意識張開口想喚他一聲,又瞬間閉上。
容珩今日穿了件玄色交領長袍,玉色革帶勾勒出他勁瘦的腰身,跟在一身蒼色圓領袍的中年男子後面。
他的臉上挂着恰到好處的清淺笑容,正在與其他人客套,禮儀得體周全。
宋予靜忍不住盯着他。
容珩與一位世家公子客套完畢,微微側頭往後看,恰好對上她的目光。
他似乎愣了下,旋即嘴角上揚,雅緻眉眼間的笑意更深更真切,朝她颔首示意。
周圍人多,宋予靜嘴角抿出點笑,矜持地向他點點頭。
因是中秋,宴席設在交泰殿,赴宴的大多是與皇帝關系親近的宗室,以及深受器重的勳貴官員,并未分席,依府邸擺好長形案桌。
殿内上首正中間的禦座暫時還空着,左邊下首的位置也還空着。
宋予靜跟着母親在右邊落座,一擡頭便能看見上方的禦座。
有些人到的早,正在彼此低聲交談。
她跟旁邊的宗室閑聊片刻,殿外傳來内侍的傳唱聲,立即站起來,與衆人一起恭迎聖駕。
皇帝等人進殿,在上方落座,太子攜手太子妃,坐在禦座左邊下首的位置,正好在長公主府的對面。
宴席正式開始。
宮人魚貫而入,腳步輕得近似無聲,動作利落迅速地在桌上布菜。
樂師奏樂,其音袅袅,氣氛融洽和睦。
宋予靜低頭看看桌上擺着的四色菜樣,葷素皆有,除了應節的月餅,另有湯品、糕點、時令果子等,但比其他人少了一盅酒。①
她扭頭去看旁邊的宋歸鴻。
他正往杯裡倒酒,對上她羨慕的目光,故意朝她轉了轉酒杯,一飲而盡,嘴唇張合,無聲地吐出“不給”兩個字。
宋予靜憤憤地摘下一顆最大最圓的葡萄,也不剝皮,直接丢進嘴裡,用力一咬,酸意直沖腦門。
她渾身一激靈,艱難地咽下去,揉揉泛酸的腮幫,小聲吸氣,為免失态,她低聲道:“娘,我去外面透口氣。”
慶陽長公主掃過她皺成一團的臉,瞥見碟子裡的葡萄,忍住笑意:“好。”
宋予靜悄悄起身,溜到殿外。
殿外除了站崗的禁軍,便是宮女内侍,全都垂首規矩站着。
她揮手讓跟過來的宮女退下,隻握住對方送來的燈籠,沿着遊廊緩步而行。
屋檐下挂滿燈籠,地面上立着宮燈,四周亮堂得猶如白日,手裡燈籠幾乎沒起什麼作用。
周圍很安靜,隻隐約聽見一些輕微的腳步聲,混雜低低的說話聲,含糊地随夜風消逝。
之前殿裡空了幾張席位,大概是同樣出來透氣的人。
宋予靜漫不經心地想,不過離開前,她好像看到鎮國公府的位置同樣空着,難道容珩也……
“閉嘴!”
一聲暴喝驟然響起,打破四周的靜谧,亦打斷她的思緒。
她下意識躲在柱子後面,迅速吹滅燈籠,左手搭在柱子上,慢慢探出頭,順着剛才的聲音望過去。
今日十五,圓月飽如銀盤,清冷月輝灑滿大地,加之宮燈照耀,前方不遠處的兩道身影格外清晰。
蒼色衣袍的中年男子臉色漲紅,胸膛急劇起伏,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上面青筋暴起。
站在男子跟前的少年眼簾半阖,垂首盯着地面,月光照在他的身上,籠罩一層清冷銀輝,恍若冬日初雪,冷得讓人不敢靠近。
是鎮國公以及……容珩。
宋予靜往外輕輕探出半邊身子。
隔得有些遠,加之容珩的聲音壓得很低,隻看見他嘴唇翕動,又伸出手去扶鎮國公。
鎮國公直接揮手擋開,力氣之大,推得容珩往後踉跄幾步。
他歎息一聲,重新站直,音量比先前高了些,隐約聽見斷斷續續的幾個字:“父親……醉了……我送您……母親……”
“閉嘴!”
鎮國公又是一聲怒吼,右手高高揚起,猛地朝他扇去。
容珩直挺挺地站着,絲毫沒有躲開的迹象。
宋予靜猛地用力扣在柱子,指甲剛剛修剪平整,與指腹相接的嫩肉擦過粗糙柱面,刺痛感瞬間襲遍手心。
“不要”兩個字溜到嗓子眼,還沒來得及說出來,她看見鎮國公硬生生地刹住手,寬大的手掌幾乎貼在容珩的臉頰。
他仍然站得筆直,一動不動,定定地看着父親。
像是被他專注的目光刺痛,鎮國公的手顫抖不已,呼吸越發急促,往後倒退兩步,掉頭就走,不再看他一眼。
容珩望着鎮國公離去的身影消失在轉角,垂首留在原地。
月華似水,流照其身,落寞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