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中原戰亂近百年,如今把人命當做珍貴東西的權貴已經不多了。
雲歇……
他從前也是那為數不多中的一個,隻是鬥轉星移時過境遷,有些東西到底是變了個徹底。
林阙微微攥緊了杯子,垂眸掩飾住了眼底的萬千思緒,轉而對着雲歇柔柔一笑:“子歇威武,此番算是解了我燃眉之急,我要謝你。”
“何須謝我,就當是我還上了一點救命之恩吧。”
林阙擡眼看去,眼前人領口微微散開,眼角也染上了一抹薄紅,分明就是醉了酒。
視線微微下移,落到那空了的酒杯處。
雲歇酒量不好,從前在燕國時就是個沾酒就醉的,如今許多年過去了,這酒量始終不見半點長進。
雲歇如今身子骨着實不好,冬日裡身上裹的再厚也總是覺得刺骨的冷,幾杯熱酒下肚才暖和了些,借着明黃的燭光,他一雙眼睛黏在了林阙身上,思緒卻飄回了好幾年前。
燕州雲氏,百年世家,跟着燕國的開國皇帝揭竿而起,立國之後世代為相,忠心耿耿的輔佐燕國的君王。
雲歇打小學的就是忠君愛國,誓死以報國家,盼着有朝一日亂世能夠在他們這一代人的手中終結,燕國的旗幟插滿九州,一統天下。
隻是這一腔忠心,高坐于龍椅之上的皇帝并不相信。
那一晚,雲家上下幾百口人,隻活下來雲歇一個。
在那巨大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挖成的坑中,雲歇被一個個血親的屍首壓在下面,一呼一吸都是刺鼻的血腥味。
頂部壓着巨石,雲歇人已經廢了,自己是出不去。
那是一連多日的大雪。
林阙是半個月後來的。
雲歇沒有提自己是如何回來的,林阙也識趣的沒有問。
雲歇忽然打了個寒顫,林阙擡頭看過去,是窗戶被吹開了,此時屋内沒有宮人服侍,太子殿下屈尊降貴的起身去關窗。
他回來時,身上沾染了些許飄進來的雪花。
雲歇本就醉着,瞧着林阙這副模樣更是有幾分恍惚了。
“子阙……”雲歇坐着,擡頭仰望着他,一向清明的眼底此時滿是迷茫,他張了嘴,聲音很輕:“為何救我?”
他這話問的突兀,但是林阙卻一下子明白了。
被衣袖遮擋住的手悄悄攥緊,他故作自然的坐回自己的位子,又整理了一下衣袍,随後才開口道:“你見過我最不堪的歲月,我得留着你,做個念想。”
林阙少時曾在燕國做了快十年的質子,那十年于他來說遠不是不堪二字足以道盡的。
“念想……”雲歇低聲複述了一遍這兩個字,擡眸看向捧着杯子不擡眼睛的林阙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他晃晃悠悠的站起身子,微微側身避開了林阙要來扶住他的手,道:“天色不早,我先回去歇息了。”
林阙伸出去的手連一片衣角也沒有抓到。
雲歇走後,林阙棄了不中用的杯子,轉而捧着酒壺喝了起來。
為什麼要救他……
酒壺空了。
林阙的眼底仍然清明,眸光落在那跳動的燭火上,思緒漸漸飄遠。
那年兩國交戰,宣國戰敗,林阙裸着上身,身上披着羊皮,脖子上系着繩子,像羊一樣被人牽着走進了燕王城。(1)
那一年,他六歲。
一個六歲的小孩,離開了故國,從接到聖旨的那一天開始見到的每一個人都露出了妖魔皮。
有個矮胖的燕國貴族,聽說是父母都死在了與宣國的戰場上,所以對宣國人格外仇視,強按着林阙這個太子殿下的腦袋讓他從他的□□鑽過去。
每一個人都在笑。
不,有一個人不同。
那少年穿着華貴的月華色長袍,隻是走過來站在那矮胖子的面前,林阙當時耳朵被人打出了血,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麼,隻記得那矮胖子瞪了他一眼,随後就憤憤的走了,再也沒找過他的麻煩。
那少年人并沒有靠近,隻是遠遠地的向他行了個禮,而後轉身離開。
林阙艱難的爬起來,耳朵終于聽見了聲音,他聽見一道蒼老慈愛的聲音,喚道——
“子歇。”
*
“砰!”
葛老爺子猝不及防的摔在了地上,本來以他的身手及時從馬上要開的門上躲開也不是什麼難事,可是他身後死死壓着一個虎生,半大小子的體重不容小觑,兩個人一起結結實實的摔在了地上。
雲歇松開提着袍子的手轉而攏了攏衣袍,這才看向地上兩個狼狽的家夥:“大清早的,兩位貴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