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溪睜開眼睛，掀開被子，在一片昏暗中看了幾分鐘天花闆，然後打開台燈，帶上幹淨的内褲，起身去衛生間清理了一下。

怕吵醒陳慧兩口子，她動作放得很輕，洗臉時水龍頭也隻開了一點，水流潺潺湧出，連成一條晶瑩的細線。

她擡起頭看向鏡子。鏡子裡的女人秀眉微蹙，眼神迷茫，晶瑩水珠從绯紅臉頰上慢慢滑落，幾縷發絲黏在頰側。

她第一次不理解自己。

一直以來，她目标明确——好好學習，離開白石鎮，去到更大的世界，獲得各種各樣的“第一”，實現自己的理想和價值。

她也了解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挑剔，傲慢，冷漠。

她很确定自己并不喜歡安苳。

百分之百确定。

從小她身邊就時不時圍繞着追逐者，上了大學之後，甚至也有女生對她表白，不乏才華橫溢、溫柔漂亮的，但到最後，她總是能挑出人家身上的某個缺點，可能隻是不經意的一句話，也可能隻是一個再常見不過的舉動。

在别人眼中，恐怕這隻是一些瑕不掩瑜的小事，但對她來說，有如眼睛裡的沙子，床墊上的倒刺，她一點都無法忍耐，無法将就。

于是這些人都從她生活裡漸漸消失了。

Jess之前就猜測過她的性取向，也對她态度暧昧過，被她同樣避重就輕地敷衍過去了。

兩個人工作有交集，經常一起加班，一起吃飯，加上Jess性格直率爽朗，雖然有些尴尬卻并沒有産生龃龉。

Jess曾半開玩笑地問她：“一開始我以為你是直的，後來又覺得你是彎的，現在我完全不能确定。Lynn，抛開性别，你覺得你理想中的伴侶是什麼樣呢？”

無法抛開性别。岑溪在心裡默默補充了一句。

但的确，這是個好問題，她理想中的伴侶到底是什麼樣的？

她想了想，而後驕傲地揚起下巴，輕笑着說道：“她一定是……無可挑剔的。”

她一定會擁有她想要的一切品質，氣質典雅，姿容脫俗，能力出衆，品味高級……她應該是“美好強大”的化身，會和她産生最深刻的靈魂共振。

岑溪也很确定，自己配得上這樣的人。

Jess啞然，抿了口紅酒，半晌才苦笑道：“Lynn，讓你覺得無可挑剔的人，真的存在嗎？”

岑溪挑毛病的水平一絕，什麼樣的文案到她那裡，都隻能得到一句“還有優化空間，再改三個版本”。

可能Jess說得對，她真是太挑剔了，挑剔到理想對象都是一團虛無空氣，這也側面說明了，她确實不可能喜歡安苳。

那麼，排除了這種完全不可能的可能，唯一的答案就是——跟安苳無關，她隻是産生了正常女人都會産生的需求，僅此而已。

岑溪冷靜下來，關掉了水龍頭。

仔細算時間，她回來之前剛結束一次月經沒幾天，現在正處于兩次月經的中間期，也就是排卵期。

即便是有一些沖動，也再正常不過，再清醒的大腦也有被激素控制的時候。

岑溪猝然轉開了視線，抽出兩張紙巾擦了手，從容走出了衛生間。

好，她原諒自己了。

接下來的三天，她一直在整理店裡賣不出去的書，從最早積下來的那批貨開始整理，很快後面的小倉庫就放不下了。

而這三天，她眼睜睜看着斜對面的“安之家量販零食”生意紅火，顧客絡繹不絕，甚至給旁邊的奶茶店都帶來了不少客流，而書店卻門可羅雀，無人問津，一天下來最多賣出去三本書，兩本都是教輔。

安苳似乎也很看重這家新開的店，每天都親自來坐鎮，有時候岑溪出門透氣，偶爾會看到安苳在門口笑容滿面地迎熟人。

去零食店的顧客，多半是帶着孩子的家長，安苳好像很招小孩子的喜歡，那麼高的個子，跟小孩說話總是蹲下去，眼睛彎起，耐心十足，語氣溫柔，哄得家長也開心得不得了，立刻帶孩子進去買一大堆零食，臨走前還讓小孩跟安苳說“阿姨再見”。

安苳也笑眯眯地揮手：“再見！”

目送客人離去，她這才直起身子，目光不由得往書店那邊飄去，便看到岑溪站在書店門口，穿白襯衣、灰色毛衣開衫，長發盤在腦後，驕傲地抱着手臂，看着對面的精品店，不知道在想什麼。

安苳立刻收回視線，轉身心不在焉地擦着外面的玻璃。

這幾天她停車時也遇到過岑溪，但兩個人也隻是打個招呼，便再無其他交流。

……這話倒也奇怪，停車時遇到，當然隻是打招呼，不然還能說什麼呢？

安苳琢磨了幾天，突然想到，岑溪是不是因為這家書店，才看起來心事重重的？

就不說她這個生意人了，即便是路過的人，也都看得出，“明德書店”生意差得可以，一天也看不到幾個顧客。

高中時，還不是這樣的。

當時“明德書店”是鎮上幾家大書店之一，書多書全，學校不光要去書店進教輔用書，還會批量買名著放在各個班級裡，方便學生閱讀。

加上岑溪母親是語文老師，岑溪的家境算是非常不錯。

誰能想到，十二年過去了，互聯網改變了一切，書店也漸漸沒落，鎮上的書店轉行的轉行，關門的關門，規模大一點的，也就隻剩下“明德書店”了。

就像鄒琳說的，她或許應該覺得揚眉吐氣，可看到岑溪抱着手臂在門口發呆，她不知怎麼，心裡有些不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