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孫策攬着一名臣下,共入正堂,再将燭火挑燃,屏退親衆,棋盤布好,便将棋子輕落。
孫權将絹紗帶回眼前,拄着鸠杖緩緩向正堂挪步,聽聞鸠杖哒哒之聲,孫策不禁關懷:“權弟,夜已深,奈何未睡。”
與孫策對坐弈棋之人儀表堂堂氣貌非凡,他向黑暗中的孫權望去,不免一驚,“将軍,為何仲謀身邊無服侍之人,如此黑寂,難免磕碰。”
孫策落白子連跳,争霸之心隐落子中,含笑答:“盲者,何懼黑夜?子衡,該你了。”
呂範恍然一悟,孫權微作拱手,便已緩緩行至孫策身旁,卻仍默然不語。孫策再次催促他落子,他略一沉思,便将黑子分投,談回正題。
“今丹陽賊破、郡縣安定,袁術便迫不及待遣令袁胤替任丹陽太守,原周府君、乃至周郎,俱被诏入淮南壽春,實為人質。”
話音未落,孫權手中鸠杖黯然脫落手中,落地輕敲激蕩,回音凄飄。孫策亦将手中棋子緊壓,落子大飛。
呂範字子衡,少為縣吏,姿容俊朗。孫策起兵後,他帶兵投奔,也曾親自去江都接孫權等家人輾轉避難,妥善安頓。
孫策方攻入江東,定府曲阿,便遣他領兵二千往丹陽,任宛陵縣令,意欲鞏固丹陽治事,為的便是保住丹陽一郡,莫被袁術蠶食。
如今,舅舅、堂兄,乃至周郎!俱被袁術所控。就算他打下會稽,恐也難脫離袁術之爪。
這邊孫家兩兄弟皆沉默不語,呂範隻好将黑子攔角,一立一拆,棋局之勢初顯,繼續言道:“我本也跟随周府君遷去淮南,但周郎從中斡旋,助我脫身,才得以橫渡太湖歸來江東,與将軍重逢。”
孫策猝又沉默半晌,将白子機敏脫先,切齒沉聲道:“公瑾為我殚精竭慮,卻身陷淮南,是我愧于他。不知,他可有何言,托君轉告?”
呂範将黑子放緩步調,與孫策拉開攻勢,“公瑾道是,将軍之臣,忠廪都尉黃儒,暗與袁術通信往來,請君多留意。”
孫策颔首,白子并落,呂範即将黑子随之點入,白子再落飛,黑子由補角,大局之勢初呈現。
呂範捋須淺笑,收子而拱手:“今将軍事業如日之升,士卒衆歸,氣勢繁盛。但範在宛陵,聞将軍所部仍有綱紀不整之事,願領都督之職,輔佐将軍,分解憂愁。”
“子衡有士大夫之才,統帥兩千餘部衆,又立功于外,如何能領屈尊領此小職,隻處理軍中細碎事務?”孫策婉拒道。
呂範笑道:“這可不是小事。我願舍故土而随将軍,非為妻兒一家安好,而欲為天下謀太平。今與将軍同事,亦如同舟涉海,一事不牢,則俱受其敗。如此考慮,倒也不全是為将軍。”
孫策默然垂首思忖,卻聞孫權緩緩開口道:“子衡可是已察覺,将軍營中暗有細作奸人,欲将之除。”
呂範點頭贊賞道:“是也,卻也非也。細作奸人須除,軍紀綱律亦須正。昔大秦虎狼之師,方一吞六國而定天下,将軍,這可不是小職。”
孫策扶額沉思不語,他并不想呂範為此瑣碎之事操勞,可還沒等他回複與同意,呂範已起身作禮,潇灑辭去。
孫權挪步坐入孫策對席,将黑子點角,詫問:“阿兄是因在太湖遇見子衡,才會提前歸來?”
“沒錯,他急着促我歸來,看來,是一早就決定領此都督之職。”對于如今孫策的将臣部署而言,都督更偏向于軍紀事務,往往是費力不讨好之職。可呂範主動請纓,他終是不願弗了子衡的意。
孫策忽又想起不太對勁的地方,問:“我瞧你今日不太正常,可是府中發生何事?”
“練師她……”孫權取下眼紗,眼睫隐隐顫動,他将今日發生之事一一道來,更将有人欲嫁禍兄長之事分析。
卻沒想到,孫策歎道:“此事,我知曉。”
“知曉?”孫權睜開雙眼,那雙瑩潤的墨綠色眸子充滿着不可置信,與七分欽佩之情,阿兄既是知曉,定已有所對策。
孫策沉聲道:“我本欲一月之内起兵南攻會稽,但當我來到吳縣,才知,斷不能行。别看曲阿、吳縣表面皆風平浪靜,背後有多少财狼虎豹等着我身敗、兵敗,好趁亂吞噬孫氏,将這江東之主改易。”
孫權猝然沉默半晌,掌心已暗然緊攥:“今此下毒一事,阿兄可有眉目?”
孫策點頭:“自我入吳縣,城中暴斃難民便異常陡增,便遣陳武暗中調查,又令鄧當封鎖消息,引蛇出洞,方今已有眉目。”
“是何人!”未等孫策道完,孫權怒然緊握拳頭,少年意氣盡在眉梢,他迫切地想為練師報仇,為胡綜之母、以及數不盡地被暗害的難民報仇。
“吳縣豪強,暨氏。”孫策拈起一枚白子,落到孫權擲下的黑子旁,又擡眸凝視他的雙眼,柔聲道:“仲謀,心急易敗。”
孫策很少喚他之字,如今,是他失态了。
孫權松開拳頭,掌心略顯放松,可眉間卻仍緊蹙:“暨氏乃是僅次顧氏、陸氏的吳郡強族,兄長如今尚未處之,應是有考量。”
孫策緩緩站起身,向弟弟走近,又将手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放心。暨氏欠下的人命,我定讓他一族以命償還。”
孫權阖上雙目,不再言語。
翌日清晨,孫權陪在練師身側,将絹紗浸解藥之水,再遮在她眼前,将自己的鸠杖給她使用,帶她嘗試在堂内行走活動,又将那個小叫花帶來見她。
練師微有驚詫,問:“可是開設鋪子遇到了困難?”
這個小叫花是練師親自去乞者中選出,因她伶俐聰慧,便與她約定作戲,在朱然面前上演了那麼一出,她記得小叫花的願望是開設一間食譜,希望以後能吃飽飯。
但小叫花雙膝跪地,舉雙手行大禮,道:“月鹿願追随姑娘身側,請姑娘收下月鹿!”
練師不解:“為何?”
月鹿笑嘻嘻地答:“因為~權公子道是,我若跟着姑娘,這一輩子定不會再挨餓!”
練師擡手輕抓孫權的胳膊,微微似嬌嗔:“我不需要侍女的,阿權。”
孫權俯身依在她耳畔:“可她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開設鋪子,怕是會被輕易欺負,你可忍心?”
步練師頓然一哽,這畫面,怎地似曾相識?貌似,當時孫策也是趁孫權傷重,把谷利安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