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星沉,朱然随朱治回太守府中,闊别不過三兩日的卧房,已鋪滿了淺淺的一層灰。朱治愧疚地親自打掃,又取來行軍創傷藥,為朱然的左臂傷口敷上。
時至夜深人靜,朱然躺下歇息後,朱治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确定朱治回去歇息後,朱然披着單薄的鬥篷起身出門,直往将軍府來。
“仲謀?”朱然遲疑半晌,輕扣門扉。
門嘎吱一響,谷利揉眼而道:“公子還沒回來。”
“他在哪裡?”朱然問。
谷利遙指西院:“在聞箫亭和步姑娘賞星辰呢。”
“倆瞎子?賞星辰?”朱然瞳孔一震,轉身尋去,雖知孫權實則看得見,可練師不太行吧?
那聞箫亭中燈火通明,孫權倚在欄杆上,仰眸凝望漫天繁星,缁色絹紗在他指間輕纏,垂在欄杆上,飄飛在夜空中。
步練師站在竹編燈籠旁,用手輕輕敲擊竹節,雙目含笑,眸光流轉:“我看得見它的細紋,聽得見它的摩挲之聲,阿權,這是你的世界,對麼?”
孫權順着她的目光望去,水中倒影缥缈,星辰如瀚海燦爛,卻不及她眸中半點星影流華。
“不對。”孫權含笑搖頭。
練師詫然回眸,夜色迷蒙下,似恍惚看見他的眸瞳,卻看不清細緻顔色:“何處不對?”
孫權緩将絹紗蒙在眼前,側頭而道:“義封,你來了。”
北鬥七星懸于天際,分外明亮,朱然卻面露尴尬,磕磕巴巴道:“我……抱歉……打擾到你們。”
孫權淺笑而扶欄杆走向朱然,練師與朱然皆驚詫萬分。練師不知朱然知曉孫權非失明,朱然驚詫他明明能看見為何還要帶眼紗。
“深夜來尋我,可是舍不得将軍府,想回來住?”孫權打趣道。
朱然躬身擡手行大禮,道:“這段時日,多謝仲謀。也多謝練師,為我費心。”
孫權亦拱手回禮:“義封,你是不是纨绔,是不是君子,我心裡有數,練師心裡也有數。”
朱然疏笑一聲:“不過是被你借那小叫花探知道罷了!”
孫權搖頭笑道:“非也。義封雖荒唐于表,可你從不冒犯練師與明宜,便知君子本色難掩。”
朱然會心而笑:“原是如此。仲謀,請受然一拜。”
孫權忙将他扶起,朱然不禁詫然而問:“我知仲謀目可視物,可為何要以絹紗蒙眼?”
孫權展齒淺笑:“我這眼睛不好看,豈敢示人?怕毀了我這俊朗之貌!”
朱然暼他一眼,拱手吹道:“豈會?仲謀龍章之姿,謙謙如松,眉如……”
“打住!”孫權拍手将他輕輕打退。
朱然含眸意味深長,辭道:“哈哈哈,不打擾仲謀和練師妹子,然告辭。”
孫權目送朱然離去,再回眸看,練師已悄然步至他的身旁,她深深地凝望着他的眼睛,将指尖輕輕觸碰到絹紗上。
步練師欲語凝噎,眸中思緒萬千,卻終化作一句遲疑:“你的眼睛……”她記得,那是一雙綠如幽潭的雙眸。
孫權擡手取下那缁色絹紗,那雙瑞鳳眼中墨綠色的眼眸仍脈脈凝注眼前姑娘,眼角微彎,應是笑意。睫長如畫,淺将心事半掩。
“四年前,舅舅曾結識一位來自安息的奇商,購得一方西國神藥,可發現,瞳色,已深了些?”孫權微微俯身,貼近練師額前,目光流轉着萬千溫柔。
步練師含眸注視着他的雙瞳,恰如當年一般,須得仔細端凝許久,才能發現确實是墨綠偏多了些,不禁又喜又疑地問:“既是有藥可醫,為何如今沒有再服之?”
孫權側過頭,萬般無奈地沉歎:“那時董卓方死,天下動蕩不安,那位奇商深受波及,已長眠江都,故國難歸。藥物失傳後,舅舅即派遣數支船隊西渡洋往安息國,但至今,仍無消息。”
“安息……”步練師阖目沉思,好熟悉的國名,似乎,有聽阿翁提起過。
孫權又歎道:“曾得一支船隊歸來,卻道是安息與大秦、貴霜兩國連年開戰,戰火連城,港灣不安。其途又絕遠,抵達安息者不過十中二三,便是成功抵至,不熟言語,更遑論求藥問方。至此之後,舅舅與兄長,不得不放棄再遣船隊西渡。”
練師忽擡眸驚道:“阿權,我想起來了!《安薩息斯之謎》,阿翁曾著此書,歸淮陰之時,書籍并未攜帶,由是,還在舒縣!阿翁少時遊曆大江南北,亦渡海西遊。我記得那卷書,是奇奇怪怪的文字,但阿翁釋義其上,若得卷書,與安息之間的交流,或可遊刃而解?”
孫權雙眸霎然放光,卻很快流逸殆盡,搖頭道:“舒縣如今為袁術掌控,我的私心,是不願你回去那裡。”何況,觸景易傷情。孫權默然吞下這後半句話,斷然拒絕此時回舒縣。
步練師微微一怔,很快便也明白,她含眸淺笑,不再提此事,辦法或方法,多的事。
翌日清晨,步練師趁天光破曉之際,支開月鹿,便偷偷溜出城去,她的眼睛已全然恢複,左右觀望許久,她尋了北城郊一安靜之處,取出鶴骨短笛,馭鳥盤桓,她不想再在孫權身旁馭獸,徒惹耳朵痛苦,倒是這林郊幽深曠遠,最是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