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挨了一頓揍後,孫權和步練師趁清晨便禦馬回吳縣。來時花半日,回程倒悠然是花去兩日。
張纮雖知他二人是因何離去這三日,但還是把他們叫去單獨訓話,可算逮到機會。
步練師隻得含笑道:“先生數次欲找我,可是為何?”
張纮一捋着灰直的胡須,道:“我見你時常捧讀《春秋内傳》,不知,有何見解。”
練師答:“《春秋内傳》文采若雲月,高深若山海,練師深喜之,便得多捧讀兩卷。”
張纮搖頭淺笑良久,知練師故意裝傻不語,便邀孫權與練師入座,眸中閃爍晶瑩,緩緩回憶道:“昔年我遊曆大江南北,途經偃師,聞大學蔡邕設座,便前去拜谒。那時,我識得一好友,名步修,方十七八歲,俊朗儒雅,翩然無雙,談笑鴻朗,壯志淩雲。可惜自那以後,我們被這亂世裹挾飄零,再未得見。”
練師心底震顫,鼻子驟然一酸,卻定聲而答:“既有暮死,方有朝生。先生,請莫沉湎于過往。”
張纮會意,沉聲長歎沉默半晌,含笑而慰:“如卿所言,暮死朝生,後生可期。令尊得女如此,應無憾矣。”
練師垂眸不語,眼睫末梢滾落一滴晶瑩的水珠。
張纮的眼眶亦有微微浸濕,昔年,他也不過十七八歲,年少疏狂,壯志滿腔。可在遊學京都、偃師的那些年,他漸漸看透朝廷的腐敗與荒唐,縱使三府征召,也辭而不就。時至今日,不過空有名士之稱的一朽人罷了。
在江都時,孫策數次登門拜谒,欲請他出山相助。但就在看到孫策的第一眼,張纮心中便已有了決定。新一輩的後生已然崛起,他在孫策眼中窺見了前所未見的堅定與野心。
“我知令尊善奇門遁甲,而今見練師輾轉來此,不知,令尊可是遺有卦言?”張纮沉聲而問,将這數日以來的疑惑盡數傾之。
步練師垂首默然,心中思緒如重山層疊。
張纮也略通六爻,隻是,不敢完全确認,他更相信步修之卦與解,見練師遲遲不語,便試探而道:“可是,帝起東——”
他微微停頓,如所料般,練師擡眸而凝盼,答:“南。”
張纮大笑不止,昂然起身辭去。如他蔔卦相同,如他所料相似,他幸自己未擇錯君主,幸自己還能得見故人之女,可這亂世茫茫,不知何時方能結束,笑聲中,又夾雜着幾分凄涼與悲歎。
幾日後,吳瓊将七歲的孫靈澤送來學塾,讓她跟着一塊讀書學習,但她實在是對書卷不感興趣,張纮見她年歲小,也不好強求什麼。
此前護送吳太夫人一衆來吳縣時,辛夷便覺這小妹可愛又機靈,常和她玩鬧,見她來學塾,便将她帶到身旁同坐,兩人嘀咕一拍手,便雙雙睡大覺。睡醒後張纮已經離開去處理事務,她便又拉着靈澤去練武,靈澤小小年紀拿不動刀劍,辛夷便折斷枯木與她,慢慢教之。
孫俨不禁喃喃:“她幾個意思?為何一直纏着小妹。”
孫權指尖輕揾卷軸刻痕,淡然道:“許是怕你纏着她。”
孫俨:“?”
恰是時,孫靈澤滿額汗珠地蹦到孫權旁,可可愛愛地說:“仲兄仲兄,算算日子,你的禁足今日便到時間了吧?我們出去遊玩好不好嘛,我想去~”
孫權道:“是辛夷讓你如此說?”
靈澤搖頭:“她說她沒說過。”
“哦。不去。”孫權拒絕。
“仲兄……”孫靈澤兩眼清淚霎時便橫流而下,又哭哭嗚咽,抱住孫權的胳膊擤鼻涕啜泣。
孫權無奈道:“你知道,我看不見,哭也沒用。”
靈澤哼地抹去淚水,又轉而抱住孫俨的腰,埋頭撒嬌:“三兄,帶我出去玩!”
孫俨寵溺一笑,輕輕抱起妹妹,道:“走!”
辛夷愣在原地,直到靈澤被抱遠,看到她輕輕用拳頭錘孫俨的肩,道:“辛夷姐姐還沒走呢!”
孫俨回眸道:“她不想去啊。”
辛夷内心暗暗咬牙,她是想和練師一塊去遊玩!但孫權不去,練師肯定也懶得出門,這倆真是尊菩薩,怎麼請都請不動。
看出辛夷的無奈和置氣,練師起身向她走去,執起手腕,柔聲道:“辛夷,走呀。”
“嗚!我就知道阿珧最好!”辛夷一把抱住練師,正貼緊蜜意,孫權猝然起身,執起鸠杖,向她二人走來,道:“我也去。”
靈澤道:“好耶!仲兄一起!”
孫俨嗔道:“啧啧啧。”
朱然和明宜暼了一眼,便趕緊撤回腦袋,相視一笑。而胡綜和孫匡,始終安靜如初。待孫家三兄妹和練師辛夷離去,朱然也和明宜偷偷溜走,不知去處。
這幾日恰逢江南梅雨時節,空氣濕漉漉地,獨這一日晴空高照,煦日暖陽,格外舒适。
吳縣水脈縱橫,湖澤遍布城落,畫舫廊榭、小橋流水,魚戲淺溪、燕飛成雙,江南水鄉,令人如癡如醉。此前出來遊玩時,倒是未能注意此番絕盛景色。
忽聞溪畔回廊有弦音凄凄,步練師不禁探過去瞧瞧,隻見一女子撫琴哀思,似是傷春時已去,其音悠悠,其情切切,令聞着動容,見者悲懷。
孫俨打趣道:“看看人家奏曲,多麼動聽。”
孫權和辛夷皆側身向他,“有何意見?”
“不敢不敢。”孫俨咧嘴一笑。
一行人或漫步青石路、或踏舟小溪遊,倒是悠然成韻。路過一首飾攤時,孫俨的目光忽地停駐在一累絲辛夷花金钗上,他暗暗将金钗買走,藏在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