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鄉抿了一口酒發怔,未再說話。
咨閱離開禦殿時已經立不穩了,溫緒上前攙扶,她縮起手臂不讓,他躬身靜候,她反握他的袖口,拉着他踉踉跄跄往前邁步。
溫緒跟着她,開口請示,“奴婢送殿下回住所。”
她扭過臉,沖他比了個噓聲的手勢,歪頭笑,“我發暈,大監不要講話……”
她帶着他,跌跌撞撞走過一段路,穿過一道長廊,推開了一扇殿門。溫緒立在陰冷的殿堂中,與正殿龛位上的一尊佛像對視。
而她,忽視了佛祖的慈眉善目,拉他行至一扇窗前,喃喃的問:“這是哪裡?”
“佛堂。”溫緒冷靜心神,再次請示,“奴婢送殿下回住所。”
咨閱醉眼環視周圍,她看到一條長案,靠坐了上去,最後擡眸看他,“可是我想在這裡。”
她好像什麼都留意到了,偏偏錯漏了那尊佛。
她吸了吸鼻子,臉上的血暈妝暈染開來,染紅了她的鼻尖,形容無辜可憐,“大監,你也不要走。”
他不答,隻是垂眸與她的癡眼相對,她苦苦哀求起來,手掌撐在案邊,仰視他說:“大監,你答應我。”
他答:“我不走。”
她含着醉意輕笑,似乎沒有留意他措辭當中的失禮不敬。
她一直笑,笑得停不下來,他聽着她的笑聲說道:“殿下要懂得藏拙,不要讓他恨你,讓他恨别人,這樣殿下才得安全。”
“誰?哥哥麼?是秦哲麼?”她追問。
溫緒沒有正面回答,隻道:“請殿下切記。”
“我明白啊,方才我不是讓着他,讓他赢了麼?”她踮起腳尖,完全坐在了桌案上,伸手摟住了他的脖頸,醉眼迷離的咬唇說:“大監,你來幫我好不好?大監,我不如哥哥們麼?我究竟哪裡不如他們?”
他沒有拒絕她的親近。她是個離經叛道的主兒,他是個有求必應的奴。禮法在他們身上起不到一絲效用。
“沒有,”他否認,“殿下沒有不如他們。”
她開心的笑了,笑完又用力咬齒,加深了唇畔上的齒印,“好像,大監跟他好像。”
“何人?”
她的目光調皮的探向他的身後。
“他。”
“他有仁慈之相,大監也有。”
所以,她知道那尊佛祖的存在。在佛祖的注視下,她垂眸靠近他的呼吸,笑得嬌俏,“賢臣擇主而事,大監何不擇良木而栖?”
溫緒今夜也飲了酒,方才的微醺像是錯覺,他瞬間清醒了,他想,或許她也是清醒的。
“奴婢侍從陛下許久,不忍相舍。”
“屁話,大監不要與我打官腔。”咨閱額頭停靠在他的下颌上,不斷笑着發問:“哥哥他是立業之人麼?是可事之主麼?大監為何願意偏護哥哥,不願意偏護我呢?大監方才還說,我沒有不如他。”
她應該是清醒的,不然不會把“共圖大業”的邀請用這般隐晦的話語向他透露。
他清醒着,扮糊塗,再拒絕,“奴婢可以答應殿下任何事,唯獨此事不能。”
“那好。”她歎出一口氣,歎出滿口酒香和遺憾,下一刻她的語調又歡欣雀躍起來,“大監說話算話麼?”
溫緒當下好像隻能束手就擒,明知她話中鋪滿陷井,他清醒着,又執迷不悟,一步一步走深走進去。
“殿下要我做什麼?”
他替她問出了口。
“大監忠心,”她在他心底輕輕咳了一身,磕出一絲震動,“那麼哥哥的登基大典就要按期舉行了,哥哥稱帝後,應該會加恩開科取士。”
“大監,恩科錄取,四門館的學生有資格上榜。”
四門館的學生在科考中上榜是一件尋常到不能再尋常的事,而她處心積慮的強調,話盡了,口中還含着懸念。
溫緒開口,延伸出她的最終意圖,“殿下想為四門館的女學生争取上榜名額。”
“大監懂我。”她終于肯擡起頭來。
真是個離經叛道的主兒。
她清醒着,是不該眼紅的,她卻淚眼朦胧的笑視他,放聲而笑,“有勞大監!多謝大監!大監真好!”
她的笑聲在寂靜的殿堂内回蕩,她好像也是醉的。
溫緒舌尖殘留的酒泛出澀味,他開口告别,“奴婢去找人送殿下回住所安歇。”
她落下一腕,牽住了他的手肘,挽留他,“大監方才答應過我,你不會走的。”
“殿下。”他制止。
“大監,求你。”她央求。
她曾說她會求他,這便應驗了。
“殿下,此處是神明聖所。”
“我不在乎。”
大秦的佛祖不是他的神明,她不在乎,他又何必信奉,獻祭虔誠?
他封函了她的心室,她開始感到窒息,魂魄在他的一掌間蜷曲顫抖。
她下颌枕在他的肩上,時而低笑時而低泣,她心跳糾纏他的,同他一起在佛祖面前嚣張作惡。現下她是真的醉了,他得以窺探到她心底的痛苦和孤獨。
“博士……”她語無倫次的低吟。
螢火做了幫兇,聚在窗邊,那些光亮探照出他心底的刺痛與不堪。
“博士……”
她擁緊他,泣不成聲。
溫緒垂眸,克制肺腑中的冷和痛,他的唇撫過她的鬓發,隻在一瞬。
“昌睦。”
他無聲道之,隻可訴與佛祖聽聞。
他的昌睦一定要好好活着,活得長久一些,她的痛楚隻能出自他的刀刃。
溫緒出殿時,席淺潾背倚殿門,正在階邊靜立等候。他下階經過他,伴着流螢離開了此地。
席淺潾待他走遠,登階步入殿中,小心翼翼地将咨閱橫抱起來。
“你不要怪我。”她阖着眼說。
“臣不會責怪殿下。”他回應。
“你不要怪我。”她扭動身子,顯然不滿意他的回答。
“我不會怪你。”
她聽後輕輕呼出一口氣,蜷縮起脖頸。席淺潾聽她的聲息趨于平穩,邁步跨出殿外。
他心底壓着疼惜還有無邊的失落,她不是讓他回答,是讓他替他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