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蒼對着他的背影笑道:“您也是。”
千步廊是副镂空的體格,從中穿行而過并不能避寒,雪風灌進來,追咬着内含溫度的活物。
燈托裡失去了熱烈的顔色,隻餘一盞青焰,驚慌錯亂的跳躍着,蒼蒼彎曲手指,護住了它,安撫它平靜下來。走到廊子盡頭,她向芳林門上望過去,大約半刻鐘後,他就來接她下值了。
走出廊子,她的靴尖剛剛觸到雪地上,蒼蒼忽然聽到一聲金屬的撞擊聲,她凝眼,看到有人從芳林門所在的一帶宮牆上翻身而過,落在了宮内的地界上,她移動目光,不止一人,是一群人,他們之後,還有來着。
他們身上穿着甲胄,蒼蒼在平康帝的登基大典上見到過,是平康軍特制的甲胄,可是他們手中卻提着彎刀。
深寂中,一種劇烈的悚然之感從她的骨子裡泛出,頂撞着她的胸膈。蒼蒼呼吸發緊,慌忙蹲下身,将手裡的那盞燈焰摁死在了雪地裡。
但就是這一瞬的舉動,吸引了牆根處那群暗影的注意,他們由密集變得分散,潮湧般向她撲來。
她回身,逃回了千步廊中,她一邊奔跑,一邊解開肩上的大氅,甩脫了累贅。
雪風帶着她,将千步廊裡幽暗的燈影吹拂得向一邊傾倒,幾欲熄滅。
她不敢回頭,隻能拼命的向前奔跑。
通過千步廊,墜入雪地中,她的官靴陷進去,難以抽拔出來,蒼蒼丢下它們,繼續往前跑,跑得靴襪全部脫落。
她的腳掌踏在雪中,寒意入侵,滲透她的骨髓,封鎖她的胸腔,逼得她不住喘息,她能聽到雪風不斷灌入她的喉鼻,流竄于她的心肺間,聲嘶力竭的叫嚣着,叫嚣着。
她不辨方向,穿過雪地進入宮巷中,隻往有光亮的地方跑去,終于在淑景殿門前,她遇到了一個活人。
蒼蒼跌倒在地上,攥住一把冰雪爬起身來,她擡眸,遇到一雙稚氣未脫的眉眼。
小宮娥陌生的面孔在她眼底驚恐的顫動着。
“快逃……”她開口,嗓子卻啞着。
小宮娥慌忙上前來扶她,“您……您這是怎麼了……”
蒼蒼甩落手中的雪,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深吸一口氣,拉着她向宮巷深處邁進。
她遇到了一個宮人,又遇到了很多個,她拉不住她們所有人。
“逃……”
“快逃……”
“快逃!”
她淚流滿面,終于高聲喊了出來。
“快逃!”
“快逃!”
她向自己經過的每一個人預警,恍惚間回過神,她駐足,看向自己的一手,她的手中什麼都沒有,她方才牽拉的那名小宮娥已經不在她的身邊了。
她難以抑制地抽噎,又咬牙開始邁步,轉個一個巷角,她撞到了一個人的身上,再次跌倒。
對方的官靴急忙向她邁近,躬下身來,他穿戴着南衙的甲胄,是一位兵員。蒼蒼遏制喉間的哽咽,握住他伸近她的手,借他的力起身。
“将軍……”
“将軍!有人入侵宮禁……”
“請将軍……”
“請将軍火速預警!”
她驚恐又欣喜的神色使對方不解,聽到她的解釋後,兵員沿着她所指的方向,快步邁向了遠處。
蒼蒼茫然四顧,看到身側的宮牆,它們逐漸褪去深靜昏暗的面目,忽然被不知從哪個方向探照過來的燈火照亮了紋理。
哭聲、喊聲,就這樣,在一刹那間,響徹天地。
她在此時,真正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之意。
她轉身,身後迫近的燈火炙烤着她的脊背,可是她覺得好冷,好冷,她唯有再次邁出足尖。
“快逃!”
“快逃!”
“逃!”
“逃……”
她奔跑的途中遇到了無數熟悉的,陌生的面孔,她向他們呼喊,喊到嗓子啞透,喊到失聲。
“娘娘……”
“娘娘……”
不知不覺中,蒼蒼尋摸到了景绮宮,宮内的宮人已經被懼意沖散了。
她踏上冰冷的玉階,正遇上徐硯庭和青藍主仆兩人出殿。
“蒼蒼!”硯庭含淚視向她。
看到硯庭還好端端的站在她面前,蒼蒼心中大慰,喜泣一聲催促道:“娘娘快走!他們可能馬上就追過來了,此處不能久呆,向皇城那面逃!”
“好!我們一起。”
“不,我要去其他殿所告知他們所有人,娘娘先走!”
話至此,硯庭驚恐的望向她的身後,蒼蒼回眸,看到一人手持彎刀經過了院門,留意到她們後,又後退幾步,視向她們,無聲跨入了院門。
硯庭反應過來,拉起蒼蒼的手腕,帶着她返回殿中,向後殿逃去,那人已經殺入殿中,追随她們的腳步,破開她們倉促掩蓋的殿門,向她們逼近。
在最後一道宮門處,蒼蒼甩開硯庭的手,把她跟青藍推到了門檻外,催促道:“快走!”
來人已經捉到了她的手臂,她把鑰匙抛出門外,掙紮間鎖上了殿門,将硯庭滿臉驚悚的雪色封鎖在了門外。
硯庭撲打着門葉,哭喊道:“蒼蒼!蒼蒼!”
“救命!”
“救命!”
“快來人,救命!”
蒼蒼被那個入侵者丟甩在了地磚上,她的額角撞在了一張案幾的邊角上,瞬間失去了知覺。
她的視線昏暗,耳邊是硯庭絕望的哭聲,她渾身癱軟無力,覺得更加冷了,入侵者撕開了她的衣襟,攥住她的下颌,将重量壓在了她的身上。
她死命掙紮,撕咬對方的一耳,一掌扇下來,她嘗到了滿口的腥甜,再無力反抗。
那人一面□□,一面說着她不懂的語言,掀開她的官服的下擺,意圖對她施加淩辱。
她咳出那口腥甜,冷笑不止,她的笑引來對方更加粗暴的舉止,一雙手緊攥她的咽喉,幾乎捏斷她的脖頸。
她探手,摸到硯庭掉落在地上的一枚金簪,她用盡全力擡起手臂,簪子的端頭還未刺入此人的腦穴,他的脖頸已經被另外一根金簪貫穿。
血噴濺出來,濺滿她半張臉,入侵者的肩頸垮下去,悶聲載倒在了一旁。
太後楊培芝的面容替代了入侵者,她一手還緊握着,雖然她的簪子已經滑落了,握着的是滿手的血。
她氣喘着,俯視着她,聲調無比冷靜的說:
“上官。”
“起來。”
“義安宮中有密室,帶皇後,盡可能帶更多的人前去避難。”
蒼蒼起身,邁步,這次她極少遇到活人了,她赤足經過無數宮女、太監的屍身,腳底沾滿了他們的鮮血。
幽暗逼仄如洞穴一般的密室中,點着幾盞油燈,它們呼吸不暢,綻放不出熱烈的顔色,耗盡心血也隻是燃出了青色的焰。
“開辟這間密室是先帝的主意,”楊培芝凝視着一盞青焰,低語:“先帝說,倘若宮中突遭意外,它就是咱們避難的所在。”
她的話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回應她的隻有恐懼和低泣。她擡眼環視四周,梅映雪、袁灼蕖等一衆太妃跟她一樣,披頭散發的癱坐着,如那破廟裡的菩薩一般,端莊相,卻髒亂地栖身。
她冷笑一聲,面對動亂與殺戮,她們這幫女人的血肉頃刻間就是橫飛的下場,什麼都不是。
蒼蒼與幸存下來的宮人們躲在一處,她抱膝靠在牆邊,不住的貪婪的喘息着,雖然她呼進心肺間的盡是刺鼻的黴味。
在密閉的空間内,時間仿佛拉長了,沒有人知道當下的時刻,備受黑暗煎熬的哭泣聲和呼吸聲是時辰的刻度,一聲接着一聲,漫長不息。
不知過了多久,密室的門被人打開了,一線光亮中出現了一人的身影。他從高處走下密室的台階,蒼蒼看清他的面容,起身邁向他,撲進他的懷裡。
獨孤上野擁住她,吻着她的耳頸,一遍又一遍的低聲安撫,“我在,沒事了,沒事了,蒼蒼,沒事了……”
蒼蒼咬唇,嗅着他身上溫熱的氣息,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在他懷中劇烈的顫抖着。
獨孤上野心腔裡注滿了酸澀,按捺喉間的哽咽,不停地安慰她,“對不起,對不起,蒼蒼,對不起……”
蒼蒼趴在他心口的牡丹花蕊上,拼命的搖頭,卻是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
“世子殿下,”楊培芝嗓音沙啞的問道:“眼下宮裡是什麼情形了?”
獨孤上野低聲喟歎,“南北衙同時出兵,已經将人殺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