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臣不解平康帝為何對當下占優的局勢不加理睬,均失望的搖頭歎氣,中書令段浔勸解道:“諸位,咱們明日再來吧,會等到陛下回心轉意的。”
幹等着不是辦法,天子不臨朝,他們這幫國臣素守不渝,還需勉力維持着各級衙署的運轉,隻能暫時告退。
但是他們中的一人沒有退,他望着太極宮正中的門扉道:“我不等了。”
他的嗓音很是清淡,卻在殿宇下道出了回音。
他是中書舍人杜郁茂,他在同僚們的注視下,撩起官袍行君臣之間的谒見之禮。
“奸惡勾連,竊起皇庭,以至半壁江山糜爛,然臣不曾絕望,仍存再振之心,故請辭于朝中,西去原州,願鞠躬盡瘁,盡節死敵!驅狂虜,清氛祲!”
言訖,杜郁茂起身,拎袍徑直往階下走去,他的措辭中沒有請問聖旨之意,所以他不等任何回複,大步向前。
他走過同僚們無聲的注視,蹚過無邊的積雪。
正當此時,太極宮的殿門被開啟了,一身龍袍的平康帝晃身走到階邊,擡手指向他的背影,怒喝道:“放肆!你放肆!無朕的旨意,你膽敢離朝!來人,給朕殺了這等謀叛之人!以儆效尤!”
杜郁茂聞聲轉過身來,他望着平康帝的一雙醉眼,放下了官袍的一角,高聲道:“他人惡鳴,我揚善音!死而無悔!”
中書舍人杜郁茂人如其名,此時的他像一棵不受寒風摧折的青松,生于殘雪,卻郁郁繁茂,昂首屹立于天地間。
戍衛宮禁的侍衛們沒有執行聖令,他們甚至默默收起了手中的刀戟,他們見證了太多次平康帝的驅逐與殺戮,他們不想再次看到大秦殿宇下的白雪受無辜鮮血的浸染。
平康帝怒火滔天,渾身上下都在顫抖,“朕是皇帝!你們不能……你們不能違逆聖旨!殺了他!殺了他!”
“他人惡鳴,我揚善音。”
有人低語。
“他人惡鳴,我揚善音!”
一呼百應。
“他人惡鳴,我揚善音!”
聲勢浩大。
秦哲驚恐的看向朝臣班列中,發聲之人是四門館的一衆學子,他們目露憤慨,慷慨激昂。
奸惡勾連,竊起皇庭。
這是對平康帝的控訴,他就是摧毀大秦半壁江山的惡人之一。
“他人惡鳴,我揚善音!”
這是天下人對他的審判,他們聲息不倦,他們身邊的大臣們沉默着,這樣的沉默是一種有力的附和。
“原榮!”一人向他追去,“我跟你一起走!”
是戶部度支員外郎常子依,他追到杜郁茂身旁,望向丹墀上,沖着他的上司戶部尚書于羨豈招手,“尚書大人,咱們戶部暫時就交給您了!”
“栖同!你!”于羨豈話到嘴邊,卻成了一聲哽咽,“你小子……”
“别攔了,放他們去吧。”段浔含淚輕喟:“國有此生此士,天不亡我大秦。”
呐喊的聲浪震動高瓦,杜郁茂昂首看向太極宮的殿檐,消融的雪水碎玉般的落下,那條龍脊顯露,有了複蘇的迹象。
他轉身,走得頭也不回。
———
戌時。
她離開值房,獨自步入甬道向前走。一眼望不穿的路徑幽暗深遠,宮燈不足以探照到它的盡頭。
所以當有人出現,是光影轉折那一瞬間的事,她在距他堪堪一步之遙時才止步,他身影靠着宮牆,一擡眼,目光已經逼至她的面前。
巡防的侍衛們剛剛經過,獨留他們兩人在此,她垂眼,靜視他的刀,倘若他有意圖,她的血便可以為今夜宮燈裡的燭芯再添一抹紅。
“之前我聽說韋司長離開長安了。”
她低聲說,倒是有不擾亂宮禁的自覺。
韋笙低嗤:“閉嘴。”
她擡眼,望着她,眼底的燭光跳得熱鬧,唇乖乖抿着,一言不發。
串街的風聲經過後,隻餘寂靜。韋笙推開牆,逼近她,凝視她:“跟我去原州。”
他的語氣分明是恫吓,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隻餌,她卻隻輕輕點頭,答應說:“好。”
他微怔,不及多想,便聽到又一班侍衛們走近的腳步聲,他收刀擡手,攥住她的手腕,背過身拽着她向前走。
忍耐寂靜使人萬分壓抑,他強忍片刻,終于開口問道:“為什麼要答應?明知我的目的,不是麼?”
她輕聲反問:“韋司長有了答案,是麼?”
韋司長,展鷹犬之用,還是展鷹揚之志,你作何選擇?
那天在菊瓣滿地的甬道裡,她問他。
他微微頓足,這樣,她踉跄着,跟到了他身側,他能察覺到她注視他的目光。
他調眼,同她對視,冷聲警告:“梁落聲,不要自作聰明。”
她眼眸中的燭焰愈燃愈烈,溢出光來,在他的威逼下,她竟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