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風緊,寒風中裹挾着片片晶瑩的雪花呼嘯了一整夜,整個大地都被染上一層銀色,當初雪方霁,冬日清透的陽光輕盈地跳躍在皚皚的白雪之上,泛出點點剔透的光。此刻,世界一片甯靜,如同一張上好玉版宣,等待人在上面肆意揮毫潑墨。
微風吹過,卷起樹梢上一點雪花,飄搖着穿過庭院,落在一座古樸的廂房前的青石路上,下一秒就被匆匆而過端着熱水的仆婦一腳踏過,化作零落的雪泥。
顯然,這座廂房中的所有人已經無暇欣賞這大自然賜予的美景,來往穿梭的丫鬟仆婦突兀地打破了這一刻的靜谧,随着廂房厚重的門簾之後斷斷續續傳來的聲響,每個人的臉色都變得愈加凝重起來。
“張嬷嬷,這邊!”
一個梳着雙丫髻,身着青色滾毛棉襖的少女神色焦急地拉着一個頭發花白,身形卻十分富态的老太太匆匆穿過青石闆路,所過之處,忙亂卻十分有序的仆婦們紛紛退到一旁避讓。
“哎呦,青露姑娘,你可慢點,我這老胳膊老腿可經不住……”
被稱為張嬷嬷的老太太踉跄着腳步,一邊伸手理着紛亂的鬓發,一邊喘着粗氣,一團團白霧從她的嘴裡噴出又慢悠悠地飄散在空氣中,說着腳下一個趔趄,就要摔倒……
一旁的青露連忙托住對方的手臂,艱難地幫對方穩住身體,心中也是後怕,這個天氣,雖然早有下人及時清理了地面上的積雪,但是雪天青石闆路面濕滑,這萬一真摔着了,自己倒不打緊,萬一真讓張嬷嬷有個好歹,可不真誤了事嘛!
因這一番動作,青露也停住了腳步,扶住張嬷嬷的手臂慢慢走着,臉上滿是歉意。
“真對不住,張嬷嬷,實在是我家夫人已經疼了一晚了……這不免有些心急……”
“你個冒失鬼,幸好沒摔着我這把老骨頭。我知道你心急你家夫人,但女人生孩子都這樣,你家夫人又是頭一胎,更是不着急,而且這不到了嘛!”張嬷嬷喘了兩口粗氣,又噴出幾團白霧,“而且林大家的不是在裡面陪着嗎?你就把這顆心放進肚子裡吧!”
也許是老太太的神态太過淡定了,原本胸口裡跟被貓撓了一般的青露也将心放回肚裡去,暗自思忖也許真的就像張嬷嬷人說的那樣,女人生孩子壓根就不是什麼大事呢……
這心還沒在肚裡落穩呢,一聲凄厲的慘叫穿透厚重的門簾傳入門外衆人耳中,青露頓時渾身一激靈。
“夫人——”
提起冬日裡厚重的裙擺就想沖進廂房,還沒跑幾步,又匆匆掉頭回來,不顧張嬷嬷哎呦哎呦的叫喚聲,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就往廂房門口拖。
及至廂房門口,廂房裡的慘叫聲雖然已經淡去,但那一聲又一聲沉悶的痛呼聲卻更加揪動着人的心弦,讓青露感覺渾身一陣冷一陣熱地回來交替着,整個人都仿佛踩在棉花上似的沒有實感。好不容易穩定了心神,伸手正準備掀開門簾,鮮紅的簾布就猛地從裡面被掀開,露出一張帶着幾分愁容的芙蓉面,對方看到正準備進門的青露神色先是一怔,随即露出幾分喜色。
“青露,你回來了!”
扭身端着水盆踏過門檻,伸手将手中地物事遞給候在廊下的粗使小丫鬟,尚還冒着白氣的水盆中鮮紅一片,看得青露手腳猛地發涼,心髒緊縮幾欲昏倒,白着臉一把拉住對方,喉頭一陣發緊。
“夫人……夫人她怎麼樣了?”
感受到青露拉着自己衣袖的手指都在打着纏,雙眸焦急地盯着自己,霜白連忙拍了拍對方拉着自己的手,溫聲寬慰道:“别擔心……夫人現在還好,一定會平安誕下小公子的……”
話音還未落,廂房裡就傳來密集的驚呼聲,隐約還有婆子不斷的安慰鼓勁聲,空氣中頓時焦灼起來。
從來沒有經過這一陣仗的青露頓時被吓得六神無主,又是焦急又是擔心,清淩淩的雙眸中不由得湧上了一層水霧。反倒是才從裡面出來的霜白和張嬷嬷絲毫不亂。
“這聽起來是快生出來了?”張嬷嬷側耳仔細聽了聽門簾裡的動靜,點了點頭,原本還有些嚴肅的表情随着裡面愈發雜亂的動靜變得輕松了些許。
“真的嗎?”裡面夫人愈加密集的痛呼聲讓青露整個人幾乎軟倒在地,聽到身旁張嬷嬷的聲音頓時如同抓住了主心骨一般,連忙讓開身将她往裡推,“張嬷嬷,你快幫幫我家夫人吧……”
“哎哎哎……你這個丫頭……”張嬷嬷猝不及防之下,差點被青露直接推入門簾之中,口中連聲抱怨着,“實在是太冒失了……”
霜白一邊扶住張嬷嬷,一邊攔下青露的動作,直接吩咐道:“你快到廊下吩咐外邊的小丫頭們趕緊多燒些熱水,盯着她們不要偷懶,這裡有我呢!”
說着,動作輕柔卻不容拒絕地将對方推到台階上,轉而溫聲對張嬷嬷道:“今日府上忙亂,招待不周,霜白這邊先給張嬷嬷道個不是。”
說着,蹲身福了一禮,張嬷嬷不避不閃受了霜白的這一禮,見對方态度誠懇,大半夜被折騰起來一路上被緊趕慢趕着催着趕路的幾分怨氣也頓時消散了,擡手挽了挽衣袖,笑眯眯道:“姑娘們也是擔心家裡主子,再說女人生孩子就是過鬼門關,輕忽不得,不過,放心吧,既然我來了,就一定保你家夫人母子平安!”
“那就拜托張嬷嬷了。”霜白适時露出感激的神色,不着痕迹地将對方引至一旁的耳房,“産房污穢,還要勞煩張嬷嬷先更衣了……”
富态的老太太看了看全身沾染了不少雪水和泥點的罩衣,樂得對方如此上道,也不推卻,順勢随着霜白招來的小丫鬟的指引下去了耳房洗漱換衣。
青露原本還不想離開夫人身邊,怕夫人身邊缺了人伺候,但見霜白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咬了咬牙一溜小跑到後院小廚房處催促粗使丫頭們多警醒着些,時刻燒着熱水,還要記得備一些産後進補的食物,方便夫人生下小公子後食用,一時間忙個不停,也沒心思擔心其他了……
這邊霜白安排好張嬷嬷,安撫好青露又馬不停蹄地趕回廂房,一掀開門簾,暖融融的熱氣伴随着陣陣血腥味撲面而來,堂屋内丫鬟來往不絕,已經布置成産房的内室此刻卻一片靜悄悄一片。
霜白心中“咯噔”一聲,心中已經湧起不好的預感,她快步走進内室,擡眼一掃,目光飛快地定在拔步床前的林二媳婦家的身上——對方此刻懷中隐隐露出一角紅色的布料,霜白一眼就認出那正是她和青露一起為未來的小公子準備的襁褓。
小公子出生了?
她心中先是松了一口氣,但很快心又提了起來,家中弟妹甚多已經見過不少阿娘生孩子的場景很快就意識到此刻的場景有多麼不尋常,原本還算鎮定的心髒猛地漏掉了一拍,口中一陣陣發苦。
為什麼沒有哭聲?
她幾乎是三步并作兩步地撲了過去,繞過礙事的床帳,看到拔步床内鬓發散亂,滿臉虛汗顯得格外虛弱的夫人後心髒才重新跳動起來——對方此刻并沒有昏睡過去,睜着雙眼,努力地側過身體想要看向林二家懷裡抱着的嬰兒。
看到霜白的身影,剛剛生下先夫遺腹子的雲箐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沙啞的聲音從喉嚨深處響起:“霜白,你來了……”
話還沒說完,喉嚨深處就先哽咽起來,一行淚水順着蒼白冰涼地臉頰一路滾落下來。
即使是一向穩重冷靜的霜白此刻也不免開始慌亂起來,她幾乎可以說是艱難地轉過頭看向林二家懷裡那個紅色的襁褓——那個滿懷着夫人和所有林府希望的嬰兒此刻正安靜地閉着眼睛,若不是那規律起伏的胸膛和偶爾煽動的小小鼻翼,幾乎讓人以為這隻是一個玉石雕刻的嬰兒石像。
作為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來說,實在是太過安靜了……
霜白幾乎不敢繼續深想下去,隻能掏出帕子胡亂地幫夫人雲箐擦拭着不斷滑落的淚珠。
“夫人……”聲音發出口才發現已經喑啞得厲害。
初為人母的雲箐目光眷戀地落在嬰兒身上,努力地笑着道:“真是漂亮的女娃娃,對不對,霜白?”
“夫人,小姐應該隻是睡着了,會沒事的……”
一旁抱着小小嬰兒的婦人早就暗暗抹起了眼淚,不知道是為了懷中一出生就無知無覺的嬰兒還是自己苦命的夫人抑或是這風雨飄搖的林家。
“夫人,宗家那邊的人還在外院那邊等着呢……這……這現在該怎麼說呢?”
“就照實說吧……”雲箐紮掙着坐起身,伸出手從林二媳婦家懷裡接過自己拼了命才生下來的小團子,愛憐地撫摸着她如同上好的玉石一般瑩潤的臉頰,“本來夫君去了隻留下我們孤兒寡母的支撐門戶就十分為難,現在夫君留下的唯一血脈又是這番模樣,與其豺狼虎豹吞吃幹淨,倒不如托庇于宗族,雖然……但好歹一生性命無憂……”
“夫人,可咋們這一支和宗家那邊……”林二家的張了張口,臉色十分難看,當面老爺的父親脫離宗族來到這荒涼的北境,可不就是因為在宗家中過不下去,但涉及到主家秘事,她一個做下人的也不好多說什麼,但這世道孤兒寡母的帶着大筆家财就猶如小兒抱金磚過市,這要是有個萬一……
老爺留下的人脈,接下來幾年還好,但人走茶涼,再隔幾年恐怕都要疏遠了……
“就算是個小公子也好啊……”
林二家的媳婦翠竹抹着眼淚突然喃喃出聲道。
雲箐暗暗抿緊了嘴唇,撫摸孩子臉頰的手指也頓時僵住了,怔怔地出起了神,雖然知道事已經成了定局,但仍不由自主地順着翠竹的話想了下去……
如果這是個男嬰,有了可以頂門立戶的男丁,宗家那邊估計也不敢怎麼樣,即使是個有問題的嬰孩,也可以讓本就因老爺的突然離世而動蕩不安地林家暫時緩個兩年,也許到那時候會有所轉機……
霜白暗暗瞪了翠竹一眼,目光擔憂地看向自家夫人。
她自幼被賣入雲家伺候當時還是少女的小姐,一路跟随着她嫁入林家,看着老爺夫人兩人恩愛甚笃,雖然年歲漸長,她也并沒有想要嫁人的意願,就自請梳發一輩子跟随已經成為林家夫人的雲箐,本以為這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卻沒想到天降橫禍,本該和夫人一同相伴終老的老爺在外行商途中,一場暴雨之中驚馬跌落山崖就這樣去了,留下身懷六甲的夫人,獨自面對周遭環伺貪婪地想要分食這多年積攢經營的家業的餓狼們……
翠竹低頭捂住嘴,也暗自惱恨這張口無遮攔的嘴——如果說老爺的噩耗傳來之後最痛苦的莫過于夫人,若不是還懷着身孕怕不是立時就要跟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