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景康二年一同到來的,是愈發酷寒的深冬。
純懿身子弱,素來怕冷,每年的這個時候,長帝姬府裡已經早早燃起了地龍和火盆。陸雙昂火力旺,在主屋裡熱得隻能穿一件單衣還渾身冒汗,就算這樣,也對純懿趕他去外面睡的提議視而不見,就是汗濕浃背,也要與她膩在一起,用自己的體溫暖和純懿的身體。
今年身在虞婁大營,純懿自然沒有了這般好的待遇。她的營帳中隻有兩個火盆,其中一個還是她不敵嚴寒病倒以後,延陵宗隐怕她死了,他就喪失了一大樂趣,才把自己的火盆也送了來給她。
就算這樣,純懿仍是冷得發抖,簡單的風寒也拖延了許久還不見好,隻能學着見過的貧苦百姓的樣子,将稻草蓋在身上聊以取暖,以捱過這個冬天。
過了元旦,很快就是除夕。延陵宗隐這日并沒有來尋她,他要去虞婁的青城大營,與太子、國相一起提前慶祝勝利。延陵宗隐不來,自然也沒有别人來,純懿就自己一個人過了這個除夕,倒是覺得與其與延陵宗隐相看兩厭,還不如她自己一個人來得清淨自在。
往年未到子時,汴京城内外已有爆竹聲,待到新年來到時,更是連成一片,噼啪聲、笑鬧聲,就是在府裡最深處都聽得清楚。去年宮廷裡還新出了一種五色煙炮,細碎的火星四處迸濺,像隕落的星辰,格外絢爛奪目。去年與陸雙昂相擁觀賞時,他見她喜歡,還曾說要找太子哥哥要來配方,今年為她準備一場隻屬于她的花火,可現在……
純懿扯扯唇:在虞婁大軍的虎視眈眈之下,除夕夜的汴京城安靜的出奇,隻間或傳來幾聲爆竹的噼啪聲,卻更添了幾分凄涼。
純懿躺在床上,思緒紛雜,一會兒想着虞婁,一會兒想着大慶,倒是絲毫顧不上獨自過節的孤獨了。
安靜的夜色中卻忽然傳來一陣騷亂,有軍士的呼喊聲遙遙傳來,然後就是軍靴桀桀的聲響,朝着純懿這邊快速靠近,打斷了純懿的思緒。她剛從床上坐起身,帳簾就被掀開,冷着臉的塞裡閃身進來,快步奔到純懿身旁,手上長刀出鞘,提防環顧四周。
這般陣仗,讓純懿也不由緊張起來。她懸着一顆心等了又等,聽着外面的混亂漸漸擴大,又慢慢平息,她的營帳裡卻一如既往的安靜,沒有受到一點兒打擾。
後半夜,延陵宗隐從青城大營趕了回來。他顯然是喝了不少酒,渾身帶着濃烈的酒氣,就連麥色的皮膚都透着淺淡的紅,可眼神卻依舊犀利如同鷹隼。他立在營帳門口處,雙手背在身後,站的筆直,一邊聽着屬将的彙報,一邊目光陰沉盯着純懿,看不透在想些什麼。
純懿面無表情與他對視,不閃不避。
沒一會兒屬将彙報完畢,延陵宗隐微微颔首,屬将便恭敬行禮離開。延陵宗隐大步朝純懿走過來,居高臨下審視着純懿,良久之後,忽然一笑。
他俯下身子,兩根手指捏住純懿的下巴,強制将她的腦袋擡起,讓她整張臉都被迫暴露在他的面前。他的目光在她面上逡巡,連瞳仁下那顆小痣都沒有放過:“有點姿色,可也不過如此。”
延陵宗隐微微側頭,青銅鑲金額飾在燭火下光華熠熠,語氣中帶些疑惑:“到底是哪裡這般勾人?讓那陸小将軍這麼念念不忘?”
純懿猛然意識到了什麼,漠然的眸中頓時盈出激動和喜悅來。
似乎是她前後變化太過鮮明,又或者是因為實在看不得她高興,延陵宗隐微一用力甩開純懿,剛剛捏過純懿下巴的兩指相互摩挲着,重新直起了身子。
“他既然這麼想來我虞婁大營,我就成全他。”
扔下這一句,延陵宗隐便大步離開,然後兩日都沒有再來。純懿才不相信虞婁人會因為過年而放松對汴京的攻勢,隻擔心他又想出了什麼卑鄙計策要對付陸雙昂,倒是前所未有的期盼起延陵宗隐的到來了。
沒過初三,虞婁大營再次喧嚣起來。
賽裡将純懿從床上扶起來,動作毫不溫柔,給她嘴裡塞了一個小藥丸,然後強制她吞了下去。純懿怒視着她,質問:“你給我吃了什麼東西?”
賽裡不回答,将她的手腳仔細綁在一起,然後從身上摸出一把鑰匙來,蹲下身解開了純懿腳上的鐵扣。
還沒等純懿驚訝于延陵宗隐竟然會舍得将鎖着她的鐵鍊解開,她便知道了那顆藥丸的效用。
純懿隻覺全身無力,腳軟的如同面條一般,就連睜眼和張嘴的力氣都沒有了,隻能整個人沒有骨頭一般倚靠在賽裡身上。這種情況下,就算賽裡不綁着她,純懿也絕沒有逃跑的力氣,隻能被賽裡半拖半抱着帶出了營帳,拉扯進了主帳中。
延陵宗隐的大帳仍舊如上次一般簡陋,那碩大的沙盤又被黑布罩了起來,跟上次迎接她來的待遇一模一樣。延陵宗隐身穿一身虞婁衣袍,正坐在一塊用石頭和木闆支撐起來的椅子上,右腳毫不愛惜地踩在椅面鋪着的狼皮上,右手撐在支起的右腿膝蓋上,整個人的姿勢慵懶又放松。
見到被賽裡裹挾着帶進來的純懿,他隻微一偏頭,賽裡便心領神會,與純懿一起轉入内室,隔着屏風縫隙,正好可以隐約窺到前帳情況。
純懿倚靠在賽裡身旁,聽到黑塔在帳外通報:“慶國特使到了。”
然後就是簾帳掀起的聲音,幾個人的腳步聲紛雜傳來。就算混雜在許多人中,純懿還是立刻就辨認出了她熟悉的步伐。
少年總是腳步輕快的,走路時步子邁得不很大,步幅卻很快,經常被還是太子的哥哥教訓不夠沉穩,可他總是不願意改。純懿也很喜歡他這樣的步伐,她自己是按照帝姬的标準教養長大,恪守着端莊秀緻的儀态要求,陪在他身邊看着他的神采飛揚,純懿總是覺得一顆心也随着他一起飛揚起來,前所未有的輕松和快意。
是陸雙昂!
純懿努力瞪大被藥效控制的迷蒙雙眼,從縫隙中朝外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