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陵宗覃心裡好受了一些,下意識追問:“他現在在哪裡?”
純懿這下不說話了。許久之後,她别過臉,避開延陵宗覃的視線,聲線飄忽:“他已經死了。”
延陵宗覃本來還計劃着,如果純懿想念侄子,他就發發善心,将那個小子找來陪着她,讓她不要再難過了。可聽到“死了”這二字,又想到他聽過說的汴京城破的慘狀,還有大慶宗室在來上京一路上的種種遭遇,聲音忽然就卡在了嗓子眼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屋内一片沉默,這樣的安靜壓下來,讓延陵宗覃的心緒沉重,濃濃的内疚湧上心頭:若不是他們虞婁,純懿現在一定還在她的故國,繼續做她天真無憂的帝姬。
他得要補償她。
延陵宗覃想:他要對她好一點。
自這日之後,純懿明顯察覺到,延陵宗覃來得更勤了。每次過來,他都會帶上些什麼小玩意兒,有時候是一枚古樸的戒指,有時候是一塊亮晶晶的寶石。而純懿總會在見到他邁入大門的時候,悄悄将發間花簪钗環取下,然後笑着招呼他,為他點上一泡新茶。
她的動作自然瞞不過延陵宗覃,所以後來,他除了帶些小東西來,還會再多帶一朵花。花是延陵宗覃路過花園時摘的,選得是每日開得最燦爛的那一朵,他還得親眼看着純懿将盛開的鮮花簪入發間,這才肯心滿意足地坐下來。
兩人的關系就這樣一日一日地親近起來。閑聊時,純懿會給他講一些汴京舊事,有時也會在他的追問下,再多講一些大慶曆史典籍裡的故事。她的聲音溫溫柔柔的,講得故事卻總是很有趣,延陵宗覃在她這裡知道了許多明君,和很多之前從沒有聽說過的聖人。
延陵宗覃很聰明,也很好學。他從純懿這裡聽了七七八八之後,對這些典籍曆史愈發有興趣,案頭的大慶書籍也越來越多,到了後來,甚至偶爾能與純懿想到一起去。
可他來得愈發頻繁,也有不那麼好的一點——純懿的空閑時間大大減少,與孟曹勳見面的機會也愈發難尋。因着延陵宗覃的突然到訪,導緻純懿不得不取消了與孟曹勳的見面安排,這種事在短短半月裡已經發生過兩次了。
孟曹勳似乎有什麼重要的事想找純懿。連着兩次沒能見到她,他非常焦灼,竟然左托右找的,趁着延陵宗隽再次在府裡宴請同僚的時候,假扮成一個作畫先生,跟着一位已經成了國祿金拂愛妾的大慶宗姬混進了府。
為了說服國祿金拂讓她帶上作畫先生,永嘉宗姬已經是費了大力氣,而國祿金拂是見過當初千裡迢迢追來的孟曹勳的,多虧他當時過于狼狽,才讓國祿金拂沒有把面前這個剃了胡子、文質彬彬的畫師與那個又黑又瘦的老農人聯系起來。
就算這樣有驚無險過了關,在拉着純懿走到一叢遠離人群的梅花樹旁時,永嘉宗姬的雙手仍是微微顫抖的。她與純懿湊在一起,擺出一個适宜入畫的姿勢,親昵耳語:
“孟大人忽然來找我,真是把我吓了一跳。他說有要緊事要與你說,但是又不能讓别人發現,得冒險偷偷見你。一會兒我會弄髒衣裳,然後離開這裡去更衣,你和孟大人可以裝作作畫的樣子,留在這裡放心說話。”
純懿是明白永嘉宗姬冒了多大的風險的。她非常感激地點頭:“我知道了。太謝謝你了,永嘉。”
永嘉宗姬面上擺着一個完美無缺的甜美笑顔,低聲說出的話卻非常幹脆利落:“你們要做什麼?如果是要報仇或者逃跑,算我一個。”
她看向純懿明顯怔愣的神情,臉上笑容更加燦爛無害:“你不會以為,我真的死心塌地要跟着國祿金拂那個惡心的老男人了吧?這種人,給我提鞋都不配!要是有機會能砍了他,不用你動手,我第一個提刀。”
純懿怔怔看着永嘉姣好的側顔。她能這樣信任她,能這樣坦蕩直接地對她說出心底的話,讓她很是感動。
短暫的沉默之後,純懿也露出一個笑容。她将永嘉抱得更緊,湊近了永嘉的耳邊,悄聲道:“好,算你一個。”
永嘉對着她一笑,想要調整一下姿勢,手下卻一個不穩,将擺在她們身側的酒壺打翻了。滿滿一壺酒全都倒扣在永嘉的裙裾上,酒液很快就灑滿了裙面,弄髒了她精緻的衣裳。
“呀,真是不巧。”永嘉拍拍裙面,皺着眉頭起身,“入畫可一定得好看才行,你們先在這裡等我,我要去換件衣裳。”
一直埋頭作畫的孟曹勳此刻也放下了筆。他對着永嘉恭敬行禮,連聲說無礙:“正好石青顔料用完了,老夫也得再去找書童取上一塊青金石,最美的顔色才能配上夫人的容貌。”
永嘉倨傲點頭,轉身離開了。
孟曹勳帶着純懿,兩人一邊談論着顔料和色彩,一邊沿着花園慢慢踱步,很快就離開了衆人視線,到了各府下人們等侯主子的偏院。偏院門口也有太子府的侍衛守着,孟曹勳與他們簡單說了情況,便讓純懿等在角亭,自己進了院子去找書童取青金石。
沒過一會兒,孟曹勳的身影就再次出現在門口。而這一次,他的身後多了一個人。
那人身量修長,肩膀寬闊,修長好看的手中捧着一塊翠到要滴水般的石料,低垂着腦袋跟在孟曹勳的身後跨過院門,朝着純懿慢步行來。
純懿隻覺渾身都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她兩手撐在桌子上,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能緩緩起身,雙眸死死盯着垂頭走在孟曹勳身後的那個人。
不必他擡頭,也不必看清他的容貌。隻一眼,她就知道那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