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國恨私仇,純懿其實對虞婁人非常抵觸,總覺得他們都不是什麼好人,再沒辦法如以前做大慶帝姬時那般輕易相信别人。若不是情勢所迫,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放心将陸雙昂的性命交到一個虞婁人手上的。
可這位虞婁大夫實在是過于熱情,不僅沒有如純懿擔心的那般盤問他們的來曆,甚至連陸雙昂一身傷是怎麼來的都沒問,隻認真幫忙處理了傷口,又把純懿喚到面前,細緻介紹了一番陸雙昂的情況,講解了方子中每一味藥的藥效,還好心叮囑了她市場藥價,生怕她被宰了一點兒。
說到最後,虞婁漢子憋紅了臉,又将手搓得通紅,期期艾艾邀請道:“我自認醫術還算不錯,有把握救回你情郎的性命,如果丫頭你不嫌棄,可以在我這裡暫且住下,半月之後,一定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情哥哥!”
邀請完了,他似乎覺得自己提了什麼無禮的要求,又急忙找補:“當然了,如果丫頭你想去别的地方再看看,也可以的。咱們城不大,四方街上臨東的那家杏林堂是最好的醫館,大夫都請了好幾個,不過你千萬不要找姓烏裡錯的,他的醫術不大行……”
最大的醫館,一定最引人注意,還是這般清清靜靜的最好。就算老闆不開口,她也要主動要求住下的,現在既然老闆主動邀請,純懿也就不再推脫,一口答應住下來,還承諾會幫忙做一些事,惹得老闆和老闆娘一個勁兒誇她乖巧懂事,又一連串對着昏迷不醒的陸雙昂說他運氣好。
老闆二人滿臉認真地絮絮叨叨,純懿卻不合時宜地有些想笑,廢了老大的勁兒才忍了回去,然後在老闆和老闆娘熱情的招呼下,住進了這家小小的醫館。
老闆孛果兒的醫術果然不錯,老闆娘紮娜的手腳也很麻利,兩人又都是極其純樸善良的性子,幾天下來,純懿與他們相熟了許多。
而有了他們二人的關照,純懿隻需要在家裡幫忙做些活計,就能換到食物、床鋪和陸雙昂的治療,再不用去街上四處奔忙,也不必擔心被巡邏兵士發現,每天過得都是近來少有的輕松,完美隐沒在喀末城一片片低矮的民居之中。
甚至都很少想到延陵宗隐了。
被遺忘的延陵宗隐此刻情況卻非常不好。
延陵宗隐赤裸着上身坐在書桌之後。經過醫官的全力解毒,千百種珍貴藥材不要錢似的灌下去,他的臉上仍然泛着些青黑,尤其是嘴唇,更是黑到發紫,配上他布滿血絲的眼球,如同在幽冥裡無望掙紮的厲鬼。
他本就傷痕遍布的身體上又多了深深一個口子,那是她親手捅下去的,看準了上次幫他上藥時他傷口的位置,就是奔着傷上加傷來的,下手幹脆利落,毫不留情,根本不像平日裡那個溫柔乖巧的純懿帝姬,反而有點像是……
他。
不知道純懿有沒有發覺,在他身邊待久了,她其實越來越像他了。
當日延陵宗隐中毒又身受重傷,隻能眼睜睜看着她頭也不回地與那個男人一起離開,而他拼盡了全力,也隻能維持着最後的清醒等到府兵,吩咐他們立刻去追擊純懿,然後就陷入昏迷,生死懸于一線,一隻腳好幾次都踏入了鬼門關。
待他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睜開眼睛,卻發現一切已天翻地覆。太子延陵宗隽死了,就陳屍于他的不遠處,而他身為太子最大的競争對手,又剛與延陵宗隽因着女人起了矛盾,自然成為太子遇害案最大的也幾乎是唯一的嫌疑人。
他被軟禁,被調查,被自己的傷勢和别人的權勢困在上京,而那個女人看着軟弱可欺,其實狡猾得很,沒有他坐鎮,派出去的人自然都铩羽而歸。
延陵宗隐一雙黑眸陰鸷,視線在桌面上一左一右擺着的兩摞紙張上遊移。
左邊一摞是他學着純懿作畫時的樣子,偷偷塗下的一摞“畫作”。他并沒學過作畫,筆觸生疏,墨色不一,就連線條都是歪歪扭扭的,畫的還不如大慶開蒙一年的小孩,可每一根線條,每一個曲折,不知怎麼,無意識地就扭成她的模樣。
延陵宗隐發現時,很是惱怒,本來準備扔掉的,卻不知為何,鬼迷心竅又都留了下來,還越攢越多,最後積聚成這麼厚厚一疊。
而右邊一摞,是新收集來的純懿近日的種種舉動。她背着他許嫁太子,要做他的嫂子,還與大慶女人們聯系,試圖在蒙古國使臣的接風宴上下毒逃跑。
最可恨的是,她竟然又與陸家那個軟腳蝦攪和在了一起,兩人纏纏綿綿甜甜蜜蜜,給他戴帽子!
越想,心裡火氣越是沸騰。延陵宗隐控制不住地咳嗽幾聲,一條暗紫色血線從唇角流下,看着就痛,可他卻在笑。
“好,很好,真是好。”延陵宗隐慢慢點頭,黑紅交織的眼中映着跳動的火光,薄薄雙唇扭曲成一個猙獰的弧度,再配上蜿蜒流淌的紫色血痕,詭異又可怖。
他忽然握住左邊那摞紙,狠狠砸入火盆中,濺出四散飛舞的火星,噼啪作響。
“你最好藏好一點,不要再落到我手裡。”延陵宗隐舌尖緩緩舔去唇邊血迹,輕笑着開口,陰狠的聲音在屋中回蕩,激起層層回響,“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