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二十年,大魏的皇後是馮氏,已故太師馮熙第二女。
“平城當下看着風平浪靜,實際上現在還待在平城不來洛陽的那幫顯貴,在籌劃謀反!”皇帝的話仿佛空谷落石,餘音在皇後心中不停地回響。
自從遷都到洛陽,太子元恂便水土不服,渾身不自在。洛陽比起平城氣候要濕熱些,濕氣浸得他周身疲憊懶動,以緻身子發胖,越發怯熱。皇帝嫌他嬌氣,不顧他身體不适,偏偏在功課上對他不放松,逼他學漢語、着漢服。太子心中不樂,隻是敢怒不敢言。
七月,皇帝忙于處理政務和準備巡幸嵩嶽,時常顧不上月華,月華便挑了一個傍晚,命中常侍雙蒙去請太子來。
元恂到月影殿時,正值黃昏,斜陽的暖意在窗紗上幽幽晃着。
宮人通報過,元恂踏入殿中,見殿内沒有掌燈,隻有昏黃的餘晖星星點點灑落在殿内。
月華原本半卧在螺钿榻上,剛要宮人們扶她起身,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單薄肩胛在月白紗衣下如蝴蝶般顫動。宮人們連忙促上前為皇後拍打,又奉上唾盂、手絹、淨水。
元恂顧不得禮儀,大手掀開珠簾走進内室,看見月華虛弱的模樣,不禁呆站原地,動彈不得。
往日裡盛裝華服的繼母此刻散着鴉青長發,露出凝脂般的脖頸。她病容蒼白,唇間胭脂殷紅如血的色澤襯得眉間那顆朱砂愈發灼人。滿屋藥香混着花香萦繞鼻端,竟比三更的梆子聲更催人心跳。
“你還要看多久?”馮月華攏衣坐起,眼尾洇着未拭淨的淚光。元恂這才驚覺自己已踏入内室,而宮人們不知何時已經散盡了。
元恂連忙垂首道:“兒臣失禮了。”
殿内仍沒有掌燈,外面的陽光以最後一絲餘熱射進窗内,将兩人影子絞在青磚地上,宛如兩隻交頸的鳥兒。
元恂壓抑着心中紛雜的情思,不去想那陰影像什麼,問道:“母後回宮時,身子已經好多了的,怎麼這會兒又變差了?”
月華輕歎一聲,垂下腳,趿起繡鞋,說道:“這洛陽,我住不慣。可你父皇偏要來。我做夢都想回平城去。”
月華站起身,走到元恂面前,擡手輕撫他發髻,說道:“看着你梳漢人發式,我心裡便恨。你父皇做事,從來都是不顧我的。明明我說,你梳鮮卑發辮看着更英武些。”說着,她抽去元恂的發簪,将他頭發披散了,又去妝台上取了一把梳背上鑲藍寶的玉梳來,去榻沿坐下,喚元恂道:“你來。”
元恂依從她,走到她身邊。
月華拍一拍膝蓋,示意他來枕她的腿。
元恂有些禮儀上的顧慮,可他無法抗拒這邀請。既然是皇後的要求,既然左右沒有旁人、父皇不會知道,既然他名份上與她是母子,那他作為繼子,這麼做,應該是可以的……他給了自己許可。
月華一下一下,輕柔地撫摩着他的頭皮,為他篦順了頭發,一縷一縷,編成發辮。
元恂閉着眼睛,不敢睜開,生怕這是個夢。
她很香,很軟,輕柔說話時的聲音很甜。
他想起幾年前,在平城的月影殿外,他興沖沖拿着一枝最新開的桂花想要獻給她,卻聽見她在殿内如何服侍父皇。那時她的叫聲,嬌嬌的,細細的,有一點尖,像春天多情的鳥兒鳴叫。
今年父皇為他納了彭城劉長文之女和荥陽鄭懿之女做側室。她們都不如她美,也沒有她那樣的叫聲。
如果他是父皇,他想,他不會想要除了皇後之外的任何人。他會把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給她,他一定不想讓她有任何的不悅。她想住在哪裡,他就把哪裡定為都城。
正給他梳頭間,月華忽然打了個冷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