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夢裡荀彌沒有闖進來,你沒有随外來者離開飄零雪境,仍然站在庭院的樹下,沉默地仰望着白茫茫的天空。你聽說林南四季如春、從不下雪,于是有一天,你告别鄰居們,穿越邊界的冰陣,踏入那片屬于花鳥與山水的天地。你終于見到不告而别的江行舟,他為整個林南的事務忙得焦頭爛額,卻很害怕你跑來找他。他說了什麼呢?在夢裡,你看見他殷紅的嘴唇開開合合,始終聽不清耳畔環繞的任何一句話。
“醒醒,有人來了。”辭海敲了敲桌子,清脆聲響順着木頭傳到你耳朵裡。
你忽的爬起來,雙手撐在桌上劇烈地喘息:陡然從夢境中脫離總是這樣令你心悸。朦胧的視野終于漸漸清晰,桌上擺着你的雲騎軍檔案,而你的頭腦還隐隐發脹,停留在方才的夢中。你正在試圖回憶那片漆黑夢境的内容,最終隻拿下一片剪影,從中勉強窺得冰山一角。
你站直身體,看看手機上的時間,發現此時此刻距離你趴在桌上入睡隻堪堪過了一個小時。
***
此前藥王秘傳的事情告一段落,你、景周、辭海三人聚在辭海身為雲騎隊長分到的小院中談事。
大多數時候,辭海都沉默着,你很容易從他的表情辨别出他的态度:聽你說話時,他會認真而專注地注視着你,偶爾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禮貌又有分寸,很符合陌生人的定位;而景周說話時,辭海的神态要暴躁得多,不希望對方賣關子的同時無力改變局面,不喜歡對方說話方式的同時偏偏忍耐下來了。
但總而言之,你們三人之間的氣氛很融洽,美中不足的一點是景周一到這種放松的場合裡、原本綁得一絲不苟的頭發就變成了散在肩膀上的一大把海草。他大概很不喜歡束縛感。
你們談起的事無外乎此事的後續如何處理,比如龍尊丹楓要如何叫那幫龍師好看,如你所想,對方也确實打算着借題發揮;又比如你旁敲側擊地問起荀彌的事情,而知曉此事的辭海沉默不言,景周露出一個微笑、定定地看了你兩秒,确定你是認真的之後才反問道“是不是記錯了?”
再比如,你的雲騎軍檔案是怎麼個辦法,如果你要退了這份檔案該怎麼做?而有關于這件事,景周的答案很确切。
他說騰骁将軍即将凱旋歸來,星天演武儀典将開,整個羅浮都在為這件盛事忙前忙後,加入雲騎軍,可以,退出雲騎軍,短時間之内恐怕沒法受理——你有充分的理由懷疑對方又在坑你,但苦于沒有證據,隻能不了了之,随他心意暫時留下。
而更深層的、你沒有探究的原因則是:其實你現在也不太知道自己該去哪裡。
回星槎海中樞數星槎嗎?不要,如果你一開始就甘心數數星槎、跑跑腿,你就不會想在羅浮整出名堂來了。既然不明白,那就給自己留出時間思考,想清楚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想成為什麼樣的人,要做什麼、要去哪裡。
談完事情,辭海送走景周。你打了聲招呼,将雲騎軍檔案壓下交疊的手臂下、趴在桌上小憩,結果一下子睡沉了——你還打算問問辭海你那把弓現在怎麼樣,因此沒有離開。
***
現在你從睡夢中蘇醒,是因為有人來訪。
“是誰來了?”你問。
“是我和景周以前學宮的劍術老師,也是雲騎軍的教頭。”辭海一邊說話,一邊朝敞開的門走去——他大約是才從外面回來的。衣袖挽起一截,汗珠沿着鋒銳的下颔線滑落,他毫不在意地擡起手,抹掉汗水,快走兩步跳下階梯,腳踩到了什麼、一柄劍躍到空中,穩穩落在他的手心。你這時才發現,辭海把長劍靠在台階旁邊,劍柄墊在一塊小石磚上。那把劍保養得極好,寒光凜凜,劍柄上吊了一束綠色的劍穗子,幹幹淨淨、卻有些毛燥,像是用了好些年頭了。
“可能是為星天演武的事來的,你注意一些。”辭海誠懇地建議。
你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給你這樣的建議。
正如你也并不明白,不過是見一個雲騎軍教頭罷了,辭海何必把劍捏得那麼緊?
……但你很快就明白了。
善者不來。
“難怪景周叫你老太婆,你這副樣子,是打算找什麼麻煩?”
語氣變得刻薄起來了啊,果然關系不太好嗎?你一邊這麼想,一邊從房間出來,垂着頭整理睡出褶皺的衣袖。
“沒什麼大事,來通知你,星天演武提前,在三天之後開始,每個雲騎小隊都至少要出兩個人。”來訪的女人臉上神情淡淡,好像辭海這個人并不存在一樣,“這次再犯錯,可就不知道下放到哪裡去了。”
聽見“犯錯”兩個字,你才擡起頭,對庭院中的兩人投出審視、探究的視線。照這個女人所說,辭海在雲騎軍中本不隻是雲騎隊長的職務。你瞧他步伐穩健、練劍用功、天賦也尚可,确實不該隻在羅浮仙舟上巡邏。巡邏确實重要,但如此上進的雲騎應該更想上戰場去與豐饒孽物殊死搏鬥,争一份功名才對。
可是,辭海身上沒有多重的殺伐之氣,與你第一眼看到院中這個女人時的感覺截然不同,你不覺得他兇狠、也并不覺得他是帶着血的兵刃,那他又是什麼高位、如何下放的呢?
“不勞你操心,我的出路如何,将軍自有決斷。你還是管好你自己的徒弟吧。”辭海反唇相譏,揚了揚下巴,語氣帶着顯而易見的不耐。
想來,雖然他對你很有禮貌分寸,但那隻不過是出于陌生人的疏離與客氣,若來者觸及底線,他也不會忍氣吞聲。
“我的徒弟如何也不勞你操心。三日之後,你得記着帶一人來參加星天演武儀典。”
“誰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全羅浮獨你最折磨你的徒弟,一手遮天,竟還有臉指責他人?”
那個女人措不及防,被說得一愣。她的目光掃過你,欲言又止,又瞥了眼神情不悅的辭海,最終沉默下來,隻冷哼一聲,随後轉身離開。
等她走後,你看着還沒沉下氣的辭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