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抵達羅浮以前,你從沒想過有一個文明能脫離土壤、在宇宙中自在翺翔的同時那樣生機盎然。你踏過一條條街道,為朱紅院牆與檐上如飛鳥振翅的翠綠琉璃瓦沉醉不已,為庭下院後綻放的奇異花朵感到驚歎,哪怕人群與你貼近又遠離、仿佛你這個人并不存在也無所謂,你暗暗地想,哪怕是聽着這喧鬧的人聲一直到日升月落也沒關系。
“我根本無法想象填滿奇珍異寶與绮麗顔色的地方是什麼樣的。所有東西我都聽說過,但也僅此而已。”你得承認,你幾乎被這個地方晃花眼睛。
景周笑了一聲。
他說:“那你待會兒更要多看看了,看中了喜歡的盡管告訴我。嗯,你幫了我大忙,這就當作是報酬的一部分好了。”
你頓了頓,回答道:“你預付了我一個月的工資。報酬的話,那些就夠了。”
星槎停在渡口附近。
原來是你們到了。
你先從星槎上跳下來,景周緊随其後,并且從星槎中摸出一柄紅紙傘。你盯着那柄紅傘、視覺上的熟悉讓你感到頭暈目眩。景周撐起傘遮在你們頭頂,伸出空閑的一隻手在你眼前晃了晃。你陡然回過神,雙手緊了緊。
“好歹是在和我約會吧,不要走神啊?”景周調侃的聲音在你耳畔響起。
這一次,你眉頭一跳。
“怎麼變成約會了?”
“咦,我以為你發現了呢。”景周這時候也仍然在賣關子,好像等你來猜是不可省略的儀式似的。事實上,他本人也确實很享受這份“儀式感”。他好整以暇地注視着你,将你臉上每一分細微的神情都收入眼底,包括你挑起半邊的眉毛,詫異的目光,以及微張的嘴唇——他對你這副想說什麼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十分受用,笑聲輕快又得意。
你點點頭,故意說:“怪不得你穿得這麼花枝招展,我還以為你要去相親,隻是順路送我一程。”
這時才發現實在是太遲了。從渡口到金人巷需要途經長樂天,這裡大多聚集着仙舟本地居民,你想,景周多半也是住在這裡的。在你們從道路的一端走到另一端的過程中,有不知道多少個景周的鄰居對你們行注目禮,那些目光裡的感情複雜而熾烈,令你難以忽略,包括但不限于:八卦,驚訝,審視,慶幸,喜悅,嫉妒。這些目光大多是善意而熱烈,無法忽視的同時無法回望。
同樣無法忽視、也無法回望的還有一旁景周的視線。
他似乎沒想到你是這種态度:臉上羞澀腼腆,偏偏嘴上不饒人。青年話頭一轉,準備輕飄飄挑開這個問題,說:“我想找個理由讓你接受我的謝禮呀,那麼這兩個理由裡,你是喜歡一個地衡司執事真誠的感謝,還是喜歡一個同行男人暧昧的示好呢?”
不,真的會有人把這些理由無比細緻地說清楚嗎?
一個同行男人暧昧的示好……什麼的,真虧他說得出口。把這件事往好處想,至少以後,無論你聽見景周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你應該都不會再感到驚訝了。當然,把這件事往壞處想,至少現在,你已經控制不住自己害羞的心情了,手指僵硬,視線定定地停在路邊的飾品攤位上,不願意往景周身上挪一點。
景周專注地看着你,視線停留點從一開始的眉梢漸漸下滑,掠過你的眼角和鼻尖,最終停在你的嘴唇。他的目光并沒有什麼侵略性,平和又寬容,仿佛真的在等待你的回答。但等你終于調整好心情,準備開口的時候,他忽的發出一聲短促的笑,十分狡猾,“好像更喜歡第二個理由啊?”
你一時間失去言語,任由一旁飾品攤位的攤主對你們露出暧昧的目光。景周一隻手撐着傘,伸出另一隻手将耳畔垂落的白發别到耳後。你整理好心情,擡起頭告訴他:“我還是選擇接受地衡司執事真誠的感謝好了。”
景周眨了眨眼,像有點遺憾似的:“好,有看上的嗎?”他的目光往一旁攤位上一掃,又直直收回,他又隻是注視着你了,但你明白他那粗糙又不加停頓的一眼意味着什麼,你暗歎一聲,這是沒看上,那你也不必浪費時間了。
“走吧。”你輕聲說。爬上臉的紅暈與溫度漸漸退去,你如常地和對方并肩走在金人巷的街道上,并沒有選擇一走了之。但你們之間的氣氛變得旖旎了,在雨中同撐一把傘,天空遮去大半,你擡起頭、隻能看見狹窄、灰暗的天空,與其觀察雨絲如何飄落,不如注意身旁的人有哪些細小的動作。景周的一舉一動都備受你的關注,似乎就變得順理成章起來。
你才發現,他握着傘柄的手修長又幹淨,但并不算多白,還有些細碎的傷痕。
“我的手很好看?”
“不,隻是好奇你手上為什麼會有傷。”
“地衡司的人上能調解家庭糾紛,下能爬樹抓狸奴……”
“你别告訴我這些都是狸奴抓的。”
“呃、其實是調解家庭糾紛的時候,被不認識的女人抓的。個人認為她的指尖和狸奴不相上下,啊、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看見景周露出一個苦澀的笑。
“她下手太狠,但個中原因我也不好訴說,畢竟家醜不可外揚。你聽聽也就算了。”
好吧,無所不能、腦子轉得飛快的景周隻是個文弱的執事,這一點你也早有預料了,因此并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
“不過也确實被狸奴抓過。”
你已經麻木了:“要不你下次帶人一起去?”
景周微笑了一下:“這些傷都是我當上執事之前的。”
“那就好,以後還是……”
“現在那些工作都落不到我頭上。”
“好的。”
你沉默下來,不再說話。因為這場綿綿細雨,金人巷的人群減少了,你們一路暢通無阻,可以方便地走到每個攤位前。你一會兒摸摸挂起的一排排花傘、目光留戀地從那些姹紫嫣紅的花朵上流過,一會兒又拿起店中一瓶瓶香水輕嗅,最後兜兜轉轉,挑走了唯一沒在店裡聞過的橙色香水。你知道它的香氣清而澀,帶着細細回味才能品出的苦。你曾經攥住那瓶香水奔跑,踩在那瓶香水上穿過庭院,沒有人比你更清楚它是什麼味道。而無論你走到哪裡,又好奇地摸了哪家的商品,景周都任勞任怨地走在你身邊,替你撐着紅傘。
但他到底是個疏于鍛煉的人,當你們走到茶樓的時候,雨有些下大了,他也表現出些許疲憊。
“進去休息會兒,順便避避雨吧?”你提出建議。
景周欣然接受。
他收起傘,将其靠在牆邊。兩個人并肩踏過散發着木香的門,說書人幹脆的聲音落下,茶樓内的溫暖空氣與歡聲笑語瞬間包圍了你們。你們打算挑個安靜的位置待會兒,而景周四處打量,忽然詫異地說話。
“咦,龍尊大人怎麼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