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環叮當,有人從走廊深處走來。錦百靠在牆上,撩起眼皮看了那人一眼,又很快垂下頭去。
是酩酊大醉的恕靈。
許是喝了太多,他有些控制不住身體,平日裡被悉心掩藏的耳朵和尾巴此刻完全暴露出來。
眼神迷蒙地看了錦百許久,他蓦地蹲下身去,輕輕抽泣起來。
錦百失笑:“你哭什麼?”
“…憑什麼,你…!”斷斷續續擠出幾個字,恕靈又抽咽着埋下頭去,哭了片刻,終于安靜下來,悶聲道:“你做了這麼大的錯事,暮晝卻一點都不想罰你……”
“他哪裡沒罰我了?”錦百有些奇怪,“我骨頭都被他抽了……”
恕靈不理他,像錦百見過的那些醉鬼一樣,抱膝蹲在地上,自言自語:“你根本都不知道,你根本都不知道!”
“他,他那時還是個畜生,”恕靈比劃了一下,“隻有這麼大一點兒。大人把他帶回宗門,一手拉扯大…後來還把戰功全記在了暮晝頭上……”
“我們讓他去調查你,他卻——先前還想私自放你下界,若非景舊軀體被毀……明明說好了的……”
“……我罵他,他還狡辯,說自己了解你,你斷然不是那樣的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就是個白眼狼。”
這句話湮沒在恕靈的泣音中。
錦百好奇道:“真的假的?”
他的好奇落到恕靈眼中,變成了洋洋得意。
恕靈移形換影來到錦百面前,一招将他抵到牆上,咬牙切齒地問:“你很高興麼。”
錦百動動被硌得發痛的肩膀,嗤笑道:“你猜猜呢。”
聞言,恕靈便提拳要揍。錦百閃躲不及,被一拳正中面門,溫熱血液從鼻腔湧出,順着蒼白的唇瓣流到下颌。
咳了幾聲,錦百罵道:“王八羔子…”
恕靈耳朵抖了抖,正欲發作,見順着錦百下颌滴滴答答流個不停的血,愣了愣,嚅嚅道:“怎麼還在流血?”
“你自己沒數嗎?”
錦百破罐子破摔,立即頂嘴,也不怕再挨一拳。
恕靈卻像是忽然酒醒了一般,放開錦百,喚來值守仙官給他療傷,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仙牢。
·
朔風吹落桂花,稀碎花瓣被來往過客踐踏成泥。
被扣押着前往斬仙台,錦百一路上見到了幾張熟面孔,都是曾經共事的上神。
大抵是不願目睹故人的狼狽,方與他視線交彙在一起,他們便撇開了臉。
景舊在凡界沒有廟宇,甚至連塑像也無,在神界卻聲望頗高,人緣也很是不錯。斬仙台附近圍滿他的追随者,一見錦百來,便大聲叫罵起來,字字珠玑,句句泣血。
撇眼望見肩頭落了些細小的淡黃花瓣,錦百又看了一眼斬仙台下群情激奮的神官,頓覺此情此景與當年父母被斬時有微妙的重合。
原來站在這裡是這種感覺。
神官早前便已在此布好誅神陣法,錦百一來,陣法即刻啟動。
重重疊疊的威壓從四面八方湧來,錦百險些站不住,強撐片刻,便已滿頭冷汗。
剔骨分三層,從皮肉到脈絡,再到骨髓,勢必要将罪神身上的每一絲神力盡數抽走。
錦百隻挨到第二層便跪下了。
咳出口污血,靈氣接二連三地從脈絡中流走,錦百有些犯困,蜷縮躺在刻有繁複紋路的斬仙台上。
他七竅流血,先前的舊傷也有源源不斷的血液湧出,流到台面的紋路上,蜿蜒開來,像是一副詭異的畫。
迷迷糊糊間看見那些血仿若有生命一般在台面上流動轉圜,錦百不住咳了起來。
這一咳,氣血倒流,錦百嗆得胸口悶疼。無奈,他隻能強撐着坐起來。
他有些恍惚了,聽到徒弟在喊自己的名字,想要答應,一睜眼卻已經躺在了寬大的梨花木床榻上,隐隐淡香充盈鼻間。
錦百扭頭,透過薄紗帳子看到窗下坐了個少年,正支頤看着話本。
撩開帳子,錦百思索着要如何開口。
少年注意到他的動靜,放下話本,興高采烈地撲了過來,跪下磕頭,嘴裡還喊着讓他收自己為徒之類的話,把錦百唬得不輕。
他的神像都從來沒有被人跪拜過——不對,好像還是有過那麼一兩次的。
錦百沒有自己的廟宇,神像也隻有一掌大,放在哪裡全看百姓意願。